上世紀90年代中期,我是在壹次有關老作家許行的研討會上認識於德北的。當時,許行的小小說已引起全國的註意。許行對我說,咱們的於德北,可是了不得的後生啊。後來知道,於德北陸續發表了大量作品,涉及小說、散文、詩歌各個領域,兒童文學、科幻文學作品皆有不俗的表現,成就最突出的當屬小小說——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2015年獲《小小說選刊》優秀作品獎。
近日讀了於德北《秋夜》、《世界的那端》兩本小小說選集(66篇),以及《吉林文學作品選》、《天下書香》所刊載的七篇作品,確實覺得耳目壹新,頗具心靈沖擊力。這裏記下閱讀的點滴感受。
紙短情長:生活的詩意與光彩
《祝福》是早晨小街三人速寫:炸果子瘸女人、掃大街啞男人和小女孩金鈴。瘸女人丈夫三年前車禍去世,擺早攤炸果子過活;環衛工啞男人每天是小攤第壹位顧客,愛吹口琴,高興時吹《洪湖赤衛隊》,郁悶了吹《鐵道遊擊隊》;上小學的金鈴“紅衣紅褲梳短頭”,周日幫媽媽經營,又是啞男人的知音,纏著他吹口琴,壹句“咱要住壹塊兒就好了”驚得兩個大人手足無措。見此情景,路邊人說:“這三口之家的日子不錯嘛。”或誤解或期待,“或許他們也在等待”——等待幸福的來臨。《好人》寫壹個大學教師對校門口賣水果小夥子的觀察。“他從不短斤少兩”,可又“太摳門”,為找平秤大小蘋果“換個不停”,壹天只給三歲兒子吃壹個蘋果。“我”給他兒子找了些童書,他拎著壹大兜水果還人情,“我”不收,硬是打車跟班車追到教師家。壹天,“我”在門外小吃店見到這樣壹幕:他往壹鄉下男孩懷裏塞下幾個蘋果,孩子身旁是那個弱智的母親。“好人吶!”多次見到此狀的小店老板發出感嘆。凡人小事,細致入微,如同小說寫道:“看他推車子的背影,陽光正照過來,讓人覺得心暖。”
《三笑》如同壹首散文詩,完全是另壹種情調。“他”從杭州坐船到蘇州,“夜風從運河上吹來,潮潮的,帶有壹些水腥。”煙花三月,桐花滿樹,入“怡園”正見壹女孩井邊提水,青衫飄風,姿態優雅,不禁令“他”舉起相機。女孩問“他”為何拍照,“他”說:“竹風,竹風刮起的風。”女孩“掩口笑了”。進入茶堂,原來女孩是這裏的“茶女”。她為“他”送上壹杯新茶,“他”不覺讀起窗外小亭的題字:“主人友竹不俗,竹伴玉人不孤……”女孩低聲回應:“靜坐觀眾妙,清潭適我情。”說完“她笑了”,提壺出門。幾位同室喝茶老者也回過頭來誦詩唱和。小說至此亮出遊客尊容:“那壹年他剛剛戴了壹副眼鏡,留了壹把過胸的大胡子”,“衣著松闊,風塵仆仆”。雖然蘇州女僅獻兩笑而非“三笑”,“可壹個南方女孩對壹個北方男子的善意壹笑”,不也是壹段美好的南國之春的青春記憶嗎!
《鄉村》裏遠房表妹小雲純潔、馨香,她為病中的“我”帶壹口袋青李子,滿口酸澀的味道“讓我的全身得到潤澤”;《月亮上》小表哥心儀“粉襯衫”少女,說起她,“紅紗巾,黃月亮,像詩歌壹樣”——也都如《三笑》壹樣,散發著生活的溫馨氣息。當然,同類情調作品最精彩的,還屬《杭州路十號》。這篇被稱為“當代經典”的小小說,把蘊蓄著深厚人生激情的故事濃縮於短暫的魚雁往復之中。小說的妙處有幾點:壹是故事起於壹個惡作劇。百無聊賴的日子讓“我”突發奇想:給莫須有的“杭州路十號”叫“袁小雪”的女孩寫壹封傾述苦悶的信,甚至謊稱自己“失去雙腿雙手”。二是情節的懸念與轉折。沒想到“杭州路十號”回了信,真是“雪雪”,而且每月壹封。信很短,文字清麗,還寄來兩本書。“我”先是震驚,繼而自責、不安,覺得不該欺騙這個“善良的女孩子”。三是揭開真相,收束有力。四個月過去,自省的“我”決計去探望“袁小雪”。到了杭州路十號,壹位老奶奶把“我”引進壹間書房:復信人是病殘心理學教授駱瀚沙,已於兩個多月前因骨癌去世。小說寫道,聞此“我的血液開始變涼,這是死的征兆”——意味著主人公將歷經壹次重生般的蛻變。
生活的詩意與光彩,是於德北主要的關註點。這類作品,不寫重大事件,多選生活片斷,人物平易,畫龍點睛,以感受、氛圍、情境取勝,於平淡的關系與場景中透射出濃郁的人情美。
白雲蒼狗:命運的苦澀與無常
於德北並未忽視人生的艱難與波折,他的壹些故事滿含著命運的苦澀與無常。
《秋夜》記壹場深秋郊遊。在土門嶺壹個農民詩人家裏,三個好友烀土豆、喝酒、朗誦詩。莊稼地篝火前,佳衛背誦普希金的《致大海》之後,盯著火光閃出淚花:“我是那麽恨火,可現在我突然發現,我又那麽愛它!”小說的玄機在“補記”:佳衛是區消防中隊的隊長、詩人,復員後壹次救火中犧牲。前不久老李來電話說,“又秋收了,要是佳衛活著就好了,我們又可以去點篝火了。”聽了他的話,“我哭了”,作品調子急轉直下。同樣描寫人命危淺的,還有《朋友》。“我”獲了壹次獎,獎金分寄給三位朋友,剩下十元,要請編輯吃飯。這時,地質學校即將畢業的老皮來了,有事要回農村老家,向“我”借錢
——“早來壹點好了。”“我”捏住口袋裏的十元。不久得知:老皮無票乘火車,為躲乘警跳車身亡,票價九元七角。“我”覺得欠了老皮壹筆“無法還清”的債,取出那十元票子(那天吃飯編輯花的錢),劃根火柴……
這種情感的錯位或遺憾,有時也發生在親人之間。“我”得了糖尿病,最著急心疼的是母親。她幾次三番地督促“我”打針,不厭其煩地到處打聽“偏方”,鄰居李姨壹個偏方被問了三次,壹天打發孫子幾次去買“豬耳朵”豆角……人們都認為她“糊塗”了。可“我心裏有壹縷永遠抹不去的酸楚”。小說以《胰島素》命題,其實是說母愛即為“我”永遠離不開的“胰島素”。《父親節的禮物》開頭是“我”下崗後工作無著落,心“被周圍的冷漠而冷漠”。父親節這天,上高中的兒子用省下的車錢湊了三十元留下:十五元給老爸,十五元給爺爺。“我”高興地用這錢買了兩瓶“德興”酒,跑去送給父親。誰知老爺子戒酒了,正是壹個月前“我”下崗那天——“我的心陡然壹緊!”壹個節日釀成三代人的悲喜劇。
於德北筆下人物的命運譜系中,有個壹事無成的富強:去齊齊哈爾幹建築工,被“遠房叔叔”騙了;找壹家小飯店幹雜工,老板看不上他;學唱歌學不成,想寫詩沒心情;戀了壹個女孩,沒錢娶她;買體育彩票,更是對不上號……(《深處》)還有那位空擲青春的“美麗姐兒”:省科協史誌辦的林甫文愛慕省檔案局壹“美麗姐兒”,但遭到那“無瑕美玉般的白眼仁兒”的拒斥並被罵作“臭流氓”。林只好娶妻生子忘掉她。20年後的壹次聚會,才知“美麗姐兒”叫龐敏,“眼角已生出了皺紋,鬢邊的頭發也有些花白”,“還是未婚”。林正想向她敬酒,她竟又兇冷地吐出三個字:“臭流氓!”(《壹瞬》)而《雛菊》中的菊,和龐敏同樣未等到婚姻的降臨,最後卻給人們留下淒美與憂傷。菊是“我”寄宿高中同學,“模樣很像我在初中時暗戀的壹個女孩”。二人曾有過壹次純潔的肌膚相擁的經歷。為保護她,“我”被人打傷,她捧著壹大把雛菊去醫院看我。高中畢業,菊落榜回鄉種花,入大學的“我”每年生日都會收到她快遞的雛菊。20年過去,她骨癌晚期,依她的要求,“我”懷著深深的愛與痛給她送去壹束雛菊……
德北這類作品,有了時間的跨度,註重細節的意象,情節的著力點在人物命運的事故或起伏上,無論其變與不變都滲透著某種生命的苦澀,而日常細節往往凝聚或表征著悲辛交集的人生意味。
平中見奇:奇人奇事奇思
《朝聖》本敘赴京拜訪壹文學名家,記憶卻停留在當年壹家防空洞招待所裏河南七漢子身上。那七位,乃平頂山礦工,倒沒什麽大作為,只是在“我”壹場豪飲大醉丟了衣服和錢時——他們替交了宿費,又留下70元。讓“我”大為感慨:“那時的人,怎麽都活得那麽簡單而幹凈?”《馬吊》記的是仁人義馬。榆樹名醫老孟先生過世,人們稱頌他的仁義,為他送葬的隊伍中竟有壹匹三歲的紅馬。於是回敘生產隊老馬難產,孟先生風雪中趕來“救活母子兩條命”;再敘紅馬十多年堅持冬天獨自為孟家送燒柴,直至它病死,被葬到孟先生墓旁。故事分解又復合的結構,現實與回憶穿插的筆法,豐富了小說的層次和節奏。
關於女人的遭遇,德北的觀察頗為犀利。這些故事的奇譎詭異蘊含著極大的悲劇性。《世界的那端》裏的苗,是“我”初中班上的學習委員,面龐“像壹只長了眼睛的蘋果”。她陪著要離家出走的“我”去動物園看蛇,塞給“我”壹盒煙,把“我”勸回了家。兩年後才聽說,苗在蛇館前自殺了,繼而父亡母瘋。《虛枉》說的是遠房姨娘的壹樁奇婚。年輕的姨娘清早去甸子打豬草,遭到同村旺生的強暴。旺生去自首,入獄七年。姨娘瘋了,不哭不鬧做了七年鞋。旺生刑滿,姨娘把他接回家成婚,二人不說話、不同床,後來旺生得了癌癥,姨娘“把他伺候到死”,三年後她也離世,“孤零零地埋在了南梁”。《繩子》帶了點荒誕色彩。小文鎮有個麻子開的雜貨鋪。壹個女人買繩子上吊死了,麻子高價買回繩子,亮出廣告:想自殺,可租用這條繩子。這條繩子,成了小鎮女人與命運抗爭的工具,小店也因多次租借發了財。男人們憤怒上告,政府也沒辦法。最後,被鎮長老婆租走,勒死鎮長的姘頭,繩子被收回,惡事才終結。可能有的讀者欲追問這些女人死亡的因由,除了體裁的限制,生命脆弱,有的災禍難悉究竟,正如明亮與快樂是人生的基調,陰暗與傷痛也始終同在,屬於人性的永恒秘密。
更具想象力的要屬《絕望》和《鏡子》。前者是小文爺爺的奇遇。村邊林子濕地,為大雁的春秋棲息地。村人紛紛獵鳥,爺爺家信佛,不傷鳥,不食鳥。爺爺12歲時,遇到壹只失群的孤雁,他奮臂成翅,引雁南飛。人們不相信他的故事,爺爺絕望了,沈默了,每年秋天失蹤,次春歸來,多年後未再回歸。後者是小文自己的煩惱。小文做生意發了財,不久卻陷入“幻滅”感。誌得意滿的他,在田埂用石頭砸了壹只蛤蟆。過後,外人看不到——在鏡子裏他“變成了壹只癩蛤蟆”。壹天,癩蛤蟆托夢告訴他壹個“秘密”:“人啊,自己有時更容易砸死自己。”
宋人戴復古有言:“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個裏稍關心有悟,發為言句自超然。”明人湯顯祖說:“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狀,非物尋常得以合之。”奇思妙悟,標誌著創作的自由狀態。情節中納入荒誕變幻,大大深化了小小說的題旨和意蘊,也將於德北作品提升到壹個嶄新的境界。上述兩篇,爺爺化鳥、小文變蟾的超現實筆觸,其潛藏的孤獨、悖反和異化感,微言大義,極簡約而尖銳地暗示了現代人的生存困境。
王蒙認為,“小小說是對作家的生活體驗、作家藝術地感受生活能力的最直接的考驗。”小小說考驗出於德北的素養和情趣,彰顯了他的胸襟與才情。
“愛人問我,妳的目標在哪裏?我回答說,在大地上,在泥土裏。她微笑著註視我,像註視壹棵正在開花的植物……我寫我愛,我寫我淚,我寫我思,我寫我笑,哪怕生活坎坷,哪怕命運多舛,我時刻告誡自己:活著,並且記住!”(《世界的那端·後記》)於德北的夫子自道,袒露了他創作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