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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頸上有些很深的皺紋。腮幫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面上反射的光線所引起的良性皮膚癌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壹直蔓延下去,他的雙手常用繩索拉大魚,留下了刻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壹塊是新的。它們象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壹般古老。他身上的壹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象海水壹般藍,是愉快而不肯認輸的。
①指墨西哥灣暖流,向東穿過美國佛羅裏達州南端和古巴之間的佛羅裏達海峽,沿著北美東海岸向東北流動。這股暖流溫度比兩旁的海水高至度,最寬處達英裏,呈深藍色,非常壯觀,為魚類群集的地方。本書主人公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漁夫,經常駛進灣流捕魚。
“聖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孩子對他說。"我又能陪妳出海了。我家掙到了壹點兒錢。”
老人教會了這孩子捕魚,孩子愛他。
“不,”老人說。“妳遇上了壹條交好運的船。跟他們待下去吧。”
“不過妳該記得,妳有壹回八十七天釣不到壹條魚,跟著有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妳不是因為沒把握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聽從他。”
“我明白,”老人說。“這是理該如此的。”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可不是嗎?”
“對,"孩子說。"我請妳到露臺飯店去喝杯啤酒,然後壹起把打魚的家什帶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說。“都是打魚人嘛。”
他們坐在飯店的露臺上,不少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並不生氣。另外壹些上了些年紀的漁夫望著他,感到難受。不過他們並不流露出來,只是斯文地談起海流,談起他們把釣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氣壹貫多麽好,談起他們的見聞。當天打魚得手的漁夫都已回來,把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壹端由兩個人擡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站,在那裏等冷藏車來把它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到鯊魚的人們已把它們送到海灣另壹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復合滑車上,除去肝臟,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成壹條條,以備腌制。
刮東風的時候,鯊魚加工廠隔著海灣送來壹股氣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壹絲,因為風轉向了北方,後來逐漸平息了,
飯店露臺上可人心意、陽光明媚。
“聖地亞哥,”孩子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兒。
“要我去弄點沙丁魚來給妳明天用嗎?”
“不。打棒球去吧。我劃船還行,羅赫略會給我撒網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妳釣魚,我也很想給妳多少做點事。”
“妳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妳已經是個大人啦。”
“妳頭壹回帶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壹條鮮龍活跳的魚拖上船去,它差壹點把船撞得粉碎,妳也差壹點給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砰砰地拍打著,船上的座板給打斷了,還有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妳把我朝船頭猛推,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索卷兒,我感到整條船在顫抖,聽到妳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象有砍壹棵樹,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血腥味兒。”
“妳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不久前剛跟妳說過?”“打從我們頭壹回壹起出海時起,什麽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曬而目光堅定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如果妳是我自己的小子,我準會帶妳出去闖壹下,"他說。"可妳是妳爸爸和妳媽媽的小子,妳搭的又是壹條交上了好運的船。”
“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知道上哪兒去弄四條魚餌來。”
“我今天還有自個兒剩下的。我把它們放在匣子裏腌了。”
“讓我給妳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壹條,”老人說。他南M?托判拇用幌?Ч?O衷誑捎窒笪⒎緋跗鶚蹦敲辭逍鋁恕?
“兩條,”孩子說。
“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妳不是去偷的吧?”
“我願意去偷,”孩子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妳了,”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捉摸自己什麽時候達到這樣謙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這時正達到了這地步,知道這並不丟臉,所以也無損於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兒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妳打算上哪兒?"孩子問。
“駛到遠方,等轉了風才回來。我想天亮前就出發。”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駛到遠方,”孩子說。"這樣,如果妳確實釣到了大魚,我們可以趕去幫妳的忙。”
“他可不會願意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孩子說。"不過我會看見壹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有只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去追鲯鰍的。”
“他眼睛這麽不行嗎?”
“簡直是個瞎子。”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這玩藝才傷眼睛哪。”
“妳可在莫斯基托海岸①外捕了好多年海龜,妳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嘛。”
“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
“不過妳現在還有力氣對付壹條真正大的魚嗎?”
“我想還有。再說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說。"這樣我可以拿了魚網去逮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家什。老人把桅桿扛上肩頭,孩子拿著內放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桿子的魚叉。盛魚餌的匣子給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兒還有那根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收服它們的棍子,誰也不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桅桿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的好,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盡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認為,把壹把魚鉤和壹支魚叉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引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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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順著大路壹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桿靠在墻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擱在它的旁邊。桅桿跟這窩棚內的單間屋子差不多壹般長。窩棚用大椰子樹的叫做"海鳥糞"的堅韌的苞殼做成,裏面有壹張床、壹張桌子、壹把椅子和泥地上壹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①位於中美洲尼加拉瓜的東部,是濱墨西哥灣的低窪的海岸地帶,長滿了灌木林。為印第安人中的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方,故名。
在用纖維結實的"海鳥糞"展平了疊蓋而成的褐色墻壁上,有壹幅彩色的耶穌聖心圖①和另壹幅科布萊聖母圖。這是他②妻子的遺物。墻上壹度掛著幅他妻子的著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為看了覺得自己太孤單了,它如今在屋角擱板上,在他的壹件幹凈襯衫下面。
“有什麽吃的東西?”
“有鍋魚煮黃米飯。要吃點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妳生火嗎?”
“不用。過壹會兒我自己來生。也許就吃冷飯算了。”
“我把魚網拿去好嗎?”
“當然好。”
實在並沒有魚網,孩子還記得他們是什麽時候把它賣掉的。然而他們每天要扯壹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什麽魚煮黃米飯,這壹點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妳可想看到我逮住壹條去掉了下腳有壹千多磅重的魚?”
“我拿魚網撈沙丁魚去。妳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可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也是烏有的。但是老人把它從床下取出來了。
①法國修女瑪格麗特·瑪麗·阿拉科克(-)於世紀倡議崇拜耶穌基督的聖心,在信奉天主教的國家中傳播甚廣。
②科布萊為古巴東南部壹小鎮,鎮南小山上有科布萊聖母祠,每年月日為朝聖日。
“佩裏科在雜貨鋪裏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要把妳的魚跟我的壹起用冰鎮著,明兒早上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了,妳告訴我棒球消息。”
“揚基隊①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相信揚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②
“我擔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擔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當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妳都要擔心啦。”
“妳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了給我講講。”
“妳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五天。”
“這樣做行啊,”孩子說。"不過妳上次創紀錄的是八十七天,這怎麽說?”
“這種事兒不會再發生。妳看能弄到壹張末尾是八五的嗎?”
“我可以去訂壹張。”
“訂壹張。這要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這個容易。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①這支紐約市的棒球隊是美國職業棒球界的強隊。
②喬·迪馬吉奧(-)於年起進揚基隊,以善於擊球得分著稱。年棒球季後告別球壇。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不想借錢。第壹步是借錢。下壹步就要討飯啰。”
“穿得暖和點,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九月裏。"
“正是大魚露面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裏,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孩子說。
等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著,太陽已經下去了。孩子從床上撿起壹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了老人的雙肩。這兩個肩膀挺怪,人非常老邁了,肩膀卻依然很強健,脖子也依然很壯實,而且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拉著的時候,皺紋也不大明顯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補丁,弄得象他那張帆壹樣,這些補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許多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非常蒼老,眼睛閉上了,臉上就壹點生氣也沒有。報紙攤在他膝蓋上,在晚風中,靠他壹條胳臂壓著才沒被吹走。他光著腳。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來時,老人還是熟睡著。
“醒來吧,老大爺,"孩子說,壹手搭上老人的膝蓋。老人張開眼睛,他的神誌壹時仿佛正在從老遠的地方回來。隨後他微笑了。
“妳拿來了什麽?"他問。
“晚飯,”孩子說。"我們就來吃吧。”
“我肚子不大餓。”
“得了,吃吧。妳不能只打魚,不吃飯。”
“我這樣幹過,"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拿起報紙,把它折好。跟著他動手折疊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只要我活著,妳就決不會不吃飯就去打魚。”
“這麽說,祝妳長壽,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說。“我們吃什麽?”
“黑豆飯、油炸香蕉,還有些純菜。"①
孩子是把這些飯菜放在雙層飯匣裏從露臺飯店拿來的。他口袋裏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壹副都用紙餐巾包著。
“這是誰給妳的。”
“馬丁。那老板。”
“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啦,”孩子說。"妳用不著去謝他了。”
“我要給他壹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止壹次了?”
“我想是這樣吧。”
“這樣的話,我該在魚肚子肉以外,再送他壹些東西。他對我們真關心。”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
“我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阿圖埃牌啤酒,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
“妳真周到,”老人說。“我們就吃好嗎?”
“我已經問過妳啦,"孩子溫和地對他說。“不等妳準備好,
①這些是加勒比海地區老百姓的主食。
我是不願打開飯匣子的。”
“我準備好啦,”老人說。“我只消洗洗手臉就行。”妳上哪兒去洗呢?孩子想。村裏的水龍頭在大路上第二條橫路的轉角上。我該把水帶到這兒讓他用的,孩子想,還帶塊肥皂和壹條幹凈毛巾來。我為什麽這樣粗心大意?我該再弄件襯衫和壹件茄克衫來讓他過冬,還要壹雙什麽鞋子,並且再給他弄條毯子來。
“這燉菜呱呱叫,”老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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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講講棒球賽吧,"孩子請求他說。
“在美國聯賽①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跟妳說過啦,”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今兒個輸了,"孩子告訴他。
“這算不上什麽,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恢復他的本色了。”
“他們隊裏還有別的好手哪。”
“這還用說。不過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壹個聯賽②中,拿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來說,我相信布魯克林隊。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沒有忘記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③裏打出的那些好球。”
“這些好球從來沒有別人打過。我見過的擊球中,數他打
①美國職業棒球界按水平高低分大聯賽及小聯賽兩種組織,美國聯賽是兩大聯賽之壹,揚基隊是其中的佼佼者。
②指另壹大聯賽,全國聯賽。這兩大聯賽每年各通過比賽選出壹個勝隊,於十月上半在雙方的場地輪流比賽,壹決雌雄,名為"世界大賽"。
③指費拉德爾菲亞的希貝公園,是該市棒球隊比賽的主要場地。迪克·西斯勒於年至年在該地打球。
得最遠。”
“妳還記得他過去常來露臺飯店嗎?我想陪他出海釣魚,可是不敢對他開口。所以我要妳去說,可妳也不敢。”
“我記得。我們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滿可能跟我們壹起出海的。這樣,我們可以壹輩子回味這回事了。”
“我滿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說他父親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象我們這樣窮,會領會我們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沒過過窮日子,他爸爸象我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聯賽裏打球了。"①
“我象妳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壹條去非洲的方帆船上當普通水手了,我還見過獅子在傍晚到海灘上來。”
“我知道。妳跟我談起過。”
“我們來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看談棒球吧,”孩子說。"給我談談那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②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③。
“在過去的日子裏,他有時候也常到露臺飯店來。可是他壹喝了酒,就態度粗暴,出口傷人,性子別扭。他腦子裏想著棒球,也想著賽馬。至少他老是口袋裏揣著賽馬的名單,常
①指喬治·哈羅德·西斯勒(-),他於年開始參加大聯賽,於年第壹次榮獲該年度的"美國聯賽中最寶貴球員"的稱號。
②麥格勞(-)於年開始當職業棒球運動員,年參加紐約巨人隊,擔任該隊經理,直至年,使該隊成為著名的強隊。他於年後就不再上場參加比賽。
③J為約瑟夫的首字母,在西班牙語中讀為"何塔"。
常在電話裏提到壹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我爸爸認為他是頂偉大的。”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①繼續每年來這兒,妳爸爸就會認為他是頂偉大的經理了。”
“說真的,誰是頂偉大的經理,盧克②還是邁克·岡薩雷斯?"③
“我認為他們不相上下。”
“頂好的漁夫是妳。”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強的。”
“哪裏!”孩子說。"好漁夫很多,還有些很了不起的。不過頂呱呱的只有妳。”
“謝謝妳。妳說得叫我高興。我希望不要來壹條挺大的魚,叫我對付不了,那樣就說明我們講錯啦。”
“這種魚是沒有的,只要妳還是象妳說的那樣強壯。”
“我也許不象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不少竅門,而且有決心。”
“妳該就去睡覺,這樣明兒早上才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
①列奧·多羅徹(-)為三十年代著名棒球明星,年起任紐約巨人隊經理,使之成為第壹流的強隊。
②阿道爾福·盧克於年生於哈瓦那,年前曾先後在波士頓、辛辛那提、布魯克林及紐約巨人隊當球員,後任經理。
③四十年代後期曾兩度擔任聖路易紅色棒球隊經理。
東西送回露臺飯店。”
“那麽祝妳晚安。早上我去叫醒妳。”
“妳是我的鬧鐘,”孩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麽老頭兒醒得特別早?難道是要讓白天長些嗎?”
“我說不上來,”孩子說。“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沈,起得晚。”
“我記在心上,”老人說。“到時候會去叫醒妳的。”
“我不願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似乎我比他差勁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爺。”
孩子走出屋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長褲卷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裏頭。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小時候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耀眼,還有高聳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裏都回到那道海岸邊,在夢中聽見拍岸海浪的隆隆聲,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他睡著時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氣息。
通常壹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醒來,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就繼續把夢做下去,看見群島的白色頂峰從海面上升起,隨後夢見了加那利群島①的各個港灣和錨泊地。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偉大的事件,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如今只夢見壹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在暮色中象小貓壹般嬉耍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這孩子壹樣。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他就這麽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攤開長褲穿上。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後順著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氣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壹陣後會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劃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鋪,他推開了門,光著腳悄悄走進去。孩子在外間的壹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靠著外面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孩子的壹只腳,直到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對他望著。老人點點頭,孩子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褲子。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背後。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對不起。”
“哪裏!”孩子說。"男子漢就該這麽幹。”
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壹路上,黑暗中有些光著腳的男人在走動,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桿。
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孩子拿起裝在籃子裏的釣索卷兒,還有魚叉和魚鉤,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桿扛在肩上。
①在北大西洋東部的壹個火山群島,位於摩洛哥西南,當時尚未獨立,隸屬西班牙。
“想喝咖啡嗎?"孩子問。
“我們把家什放在船裏,然後喝壹點吧。”
他們在壹家供應漁夫的清早就營業的小吃館裏,喝著盛在煉乳聽裏的咖啡。
“妳睡得怎麽樣,老大爺?"孩子問。他如今清醒過來了,盡管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這樣,”孩子說。"現在我該去拿妳我用的沙丁魚,還有給妳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家什總是他自己拿的。他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可不同,”老人說。“妳還只五歲時我就讓妳幫忙拿東西來著。”
“我記得,”孩子說。"我馬上就回來。再喝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可以掛帳。”
他走了,光著腳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保藏魚鉺的冷藏庫走去。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兒壹整天的飲食,他知道應該把它喝了。好久以來,吃飯使他感到厭煩,因此他從來不帶吃食。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壹瓶水,壹整天只需要這個就夠了。
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裏的魚餌回來了,他們順著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的沙地裏嵌著鵝卵石,他們擡起小船,讓它溜進水裏。
“祝妳好運,老大爺。”
“祝妳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身子朝前沖,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動手劃出港去。其他那些海灘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劃動的聲音,盡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後,他還看不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