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對於兒女愛總是內斂的,他不像母親那樣喜歡把愛掛在嘴上,他只是用行動在表達。在我漸漸長大後,遇到壹些人壹些事,我才開始逐漸以趨於豐盈的思想去認識父親,才越來越覺得實則每壹位父親都有壹顆熾熱的心,給予兒女們百分之百的感情,不論他們背負著怎樣巨大的壓力。
小俏和阿顰都是我的好友,我也因此得以隱約認識了她們的父親。
阿顰算是我們三人中最幸福的壹個,起碼她有壹個很完整的家庭。阿顰的父親在當知青那會兒娶了壹個北方女子為妻並在那裏安家。父親是大學的教授,典型的知識分子——斯文,儒雅,對名利無欲無求。為此阿顰常說母親配不上自己的父親,而她自己也從不掩飾自己對於父親的無比崇拜。我於是就老嘲笑她有很深的戀父親情結。
每逢周三父親來學校探望,阿顰總要挽著父親的手臂在校園裏邊走邊聊,似有說不完的話,臨走還要親吻父親的面頰。這在我是很難想象的事。
阿顰不知在哪本算命書上看來,說自己今年的生日倘若能收到壹枚男孩子送的銀戒指,她就會永遠的幸福。生日聚會上她果然戴了壹枚戒指,很精致的樣子。阿顰很自豪地告訴我和小俏,是父親去北京訪友時用自己的私房錢買的,母親並不知道。
那壹刻我有壹些恍惚,想象壹個中年男子20年前可能所送窮得買不起壹枚鍍金的戒指送給新婚的妻子,卻要在20年後在金銀飾品櫃臺前徘徊,精心挑選,只是為了滿足女兒壹個少女式稚氣的心願。我可以想象阿顰的父親坐在火車上,除了貼身帶著的壹枚戒指,就再沒財力買禮物送人了,心下卻沒有壹些些將被妻子責怪的不安,因為呵護了女兒不受說哪怕是壹次無足輕重的失落感的傷害。 這足以令阿顰自豪,同時也令我感動。
小俏這時只在邊上笑著說阿顰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
我理解小俏說這話時心情,她無疑是我們三個人中最早熟的壹個。母親在小俏念初中時的突然過世於她是個不小的打擊,亦也是心上永恒的傷口。可小俏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堅強,這可能是受了軍人出身的父親影響吧。
小俏的家風很嚴,父親總拿治軍的那壹套管教小俏,並用男孩子的標準要求小俏,有時甚至是不近人情的。比如母親過世後,父親甚至不允許小俏帶黑袖套。這聽上去多少有些殘忍,卻也的確幫助小俏盡快從悲痛中走出來。小俏說她壹直記得父親對她說過壹句話——生者對死者最好的懷念就是好好的活下去。每次她想起母親的時候就會同時的想起這句話。
小俏至今也沒有繼母,實則她並不反對父親再婚,可父親似乎並無續弦的打算。我曾在報上看過壹些談中年人的壓力問題的文章,我明白人在跨入不惑之年後,其實是會有很多困惑的,工作的壓力,精神的寂寞,都會讓人喘不過氣來;何況妻子過世,女兒住校,我不知道小俏的父親是如何承受每天下班回家後屋裏毫無生氣的寂寥的,為的只是女兒不受任何壹點的傷害。
聽完她們們的故事,我也會不由想到自身。如果說阿顰是崇拜她的父親,小俏是敬畏她的父親,那麽我則只能是深深的憐憫我的父親。
是的,憐憫。
父親是那種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大把鈔票的男人。家庭可能是他最後的壹點精神寄托,只是壹年以前,這唯壹寄托也土崩瓦解了。我隱約聽過壹些父母年輕時的故事——那時候因為奶奶的堅決反對,父母幾乎要殉情,所以我相信那個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是真的非常相愛的,所以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母親在選擇了自己想要生活方式後,對於父親該是怎樣壹種深刻的傷痛,就為了這,我留在了父親身邊,我不願看他在苦心經營了20年後面對妻離子散的結局,終告壹無所有,那太殘忍。
但這壹年來,我與父親關系並沒有因為彼此相依為命而變得十分融洽。歸根結蒂,還是為了壹個“錢”字。
母親走後,家裏的存款所剩無幾,父親本來就不多的工資還要存起壹部分供我以後上大學用,於是日常開銷就顯得緊巴巴的。父親和外婆商量後就讓我每天去外婆家吃飯。舅媽是那種很自私的人,總拿那種冷漠而鄙夷的眼神看我。那份屈辱的感覺於是就重重地壓在了我的心頭。終於有壹次,我沖父親發了很大的脾氣,並告訴他我再也不要去外婆家吃飯了,餓死也不去。
父親很無措地看著我,努力地解釋,卻只說了幾句。他說妳也知道我們現在的狀況,妳考上大學後還需要壹筆很大的費用,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看著不善言辭的父親低聲下氣的說實話,心上突然就湧起無限的愧疚,覺得自己實在太不懂事不體諒自己的父親了;也同時,我再沒有比那壹刻更憎惡也更熱愛起金錢來。我壹面痛恨著它的骯臟,壹面又下決心以後要賺很多的錢然後壹張壹張的都燒掉。
後來,父親開始買彩票,小到二元壹張的體育彩票,大到百元壹張的福利彩票。每次電視裏開獎,父親壹定會聚精會神地坐在那裏,手裏攥著壹疊花花綠綠的紙頭——我想他是在幻想它們能給他帶來大筆財富的。
壹次父親很開心的告訴我他中了壹個小獎,有100塊獎金,他說指不定下次就能中個百八十萬的,指不定明天就成了大款,指不定……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父親很陌生,也很可怕,他省吃儉用,戒煙戒酒,把發財夢寄托在壹堆爛紙上,指望在它們身上找到失落已久的尊嚴感。內心深處,在這壹點上,我以為父親已經是走火入魔了,他瘋了,瘋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潛意識裏。
這樣想的時候,有些心酸。可有壹天早晨發生的事卻讓我感到心痛——
正在洗臉的父親說嘴唇很痛。可能是內火太重的緣故,我看到他的嘴唇裂開了,有血絲從裏面滲出來。我於是從書包裏拿出來潤唇膏,說爸我來給妳塗吧。
我湊近父親的臉,左手輕輕托起他的下巴——這是我很久以來第壹次如此貼近的看父親的臉,我看到他臉龐消瘦,皮膚裏沈澱著色素,眼角布滿了皺紋。原本壹直以為是很“後生”的父親原來是真的老了,老得如此突然,令我猝不及防。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父親壹個人背負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我卻還要很不懂事的對他苛求,從不與他分擔生活中的苦痛。想至此,我的鼻子有些酸,心下滿是愧疚,還有隱隱的痛,說不上原由。
臨出門,我把潤唇膏留給了父親,叮囑他如果覺得嘴唇痛了就塗壹點。父親執意不肯要,又把它塞進了我的書包,說他沒事叫我留著自己用。我不敢再爭辯,也不敢回頭,怕臉上壹些突如其來的濕濕的東西會被父親看到。
那壹天,我拿到壹筆數目不小的稿費,加上學校的助學金發下來了,於是就奢侈了壹次,與父親壹起上館子。趁著酒性,父親說了很多話,他叫我好好讀書,將來找份好工作賺大錢,給他買套房子安度晚年,最好是在高層——他要那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房間要帶壹個的陽臺,有落地的窗簾,舒適的席夢思,整套的衛生設備,還有……還有……
父親說得有些興高采烈,我借口出去透口氣在化妝間裏壹陣痛哭,說不上原因,可能只是出於憐憫吧,憐憫父親也憐憫我自己。父親說他要住高層的房子,還要壹個帶大陽臺的臥室,要睡席夢思。這些話在我的腦海中反復出現著,久久不肯消失。
寫到這裏,忽然就為難起來,不知該如何結尾才好。想可能此時,阿顰的父親經不起阿顰的軟磨硬泡,正要帶阿顰去享受她最愛吃的必勝客;小俏的父親剛帶著小俏清明掃墓回來,他壹定在墓前默默禱告小俏的母親能保佑小俏考上復旦。至於我的父親,我知道他在做什麽,他剛買了小菜回來,正在廚房裏又洗又切的壹陣忙乎。雖然他的廚藝不見得比母親高明,可我仍是很高興。就在這樣壹個初春的周末,聽到家裏的煤氣開著,空氣中氤氳著壹種即使沒有很多錢也可以相當適意的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