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輩是農民。
小時候,農忙季節,鄉裏娃都要到地裏幫大人幹活。那時,父母親身體還硬朗。我書呆子壹個,不郎不秀的。學插秧吧,這秧苗栽到田裏,東倒西歪的,不是秧栽得太稀就是行距太大。妹妹們好象天生就會做農活似的,把我遠遠地拋到後面,不,確切地說我是在她們的“前面”。母親說我象在捉蟲。讓我挑稻谷吧,母親為了照顧我,專門把稻谷捆成壹小捆壹小捆的。我的肩膀被沈甸甸的稻谷壓得生疼,只得用雙手把扁擔向上托著,腿子還直打顫。再看看大妹,她挑著稻谷,走得壹陣風似的,稻谷在她的肩膀上優雅地跳著舞。我不服氣了,憑打架,大妹是我的手下敗將呢。每次都是她先發制人,但哪次都是我把她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做農活和讀書是兩碼事:我看書不懂時大不了多看幾遍,偏偏這農活就不聽我的使喚。哎呀,這稻子在肩上怎麽象大山壹樣地沈重?還有這腿子發軟再也挪不動壹小步了!“撲通”壹響,我就趴地上了!這下可好,成熟的谷子被這壹摔,都嘩啦啦滾落地上了!父親看見了,心疼地罵道:“這也做不了,那也幹不了!妳真是笨死了!”他只知道心疼谷子卻不心疼我!還罵我!我怎麽受得了這口氣?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我讀書可是聰明著呢!哪年不是“三好學生” ?父親對我吼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有本事給我考出來!”說我笨?我就是要爭口氣!幾年後,我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中專(在八十年代,中專還是蠻吃香的,至少可以捧上令農村孩子羨慕的“鐵飯碗”) 。
我再也不用象父母那樣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幹農活了。大家都說我“憨人有憨福”。我也成了父母的驕傲。這是否歸功於父親的激將法?也許是吧,打小我就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因為貧困,我學習格外地勤奮和刻苦,我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辛勤和汗水。
記得中考那年,我們全家人都在期待那壹紙可以改變命運的通知書,並且做著最壞的猜測:會不會錄掉了?接到通知書時壹家人正在田裏勞作。我們歡欣鼓舞,全然忘記了疲憊。父親激動地對我說:“娃子,從今天起不要妳下田幹農活了,妳就在家裏做飯洗衣。這日頭太辣了,把妳曬黑了,城裏人會說妳是鄉巴佬的。”
做飯洗衣是最輕的活兒,它免去了肩挑背扛之苦,算是父母的對我的特殊照顧吧。洗衣還好壹點,把衣多搓幾遍即可,但做飯不是那麽好弄了。電飯鍋、煤氣竈現在很普通,但那時候連電都沒有,何來此等奢侈品?農村燒的是稻草,草不經燒,壹頓飯下來,竈裏的灰塞得滿滿的。放壹把草到竈裏,用鍋鏟在鍋裏撈幾下,竈裏的火就沒了,又要塞草。哎!麻煩!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長到了十幾歲,還是第壹次做飯哩!這頓“年”飯,到十點半才做好。家人天沒亮就到了田裏做事。幹農活消耗體力,想必壹個個餓得心慌了吧?再看看我的傑作:鍋裏的和飯(放適量的水直接悶熟)分三層,最上的壹層象粥,中間的壹層是夾生子,貼近鍋底的那層是糊的,菜的色香味就不談了,我不好意思說的。家人又累又餓,再難吃也是要吃的。
種田太累太苦,收入低,人情客往常常讓家裏入不敷出,僅能解決溫飽問題而已。弟妹們相繼輟學,外出打工。歲月不饒人,父親的背駝了,母親也兩鬢染霜,體力大不如前。我是距父母最近的孩子,在農忙時節,請假回家幫父母壹把。母親說,我做飯洗衣,是幫了她的大忙了!可別笑話我喲,我早就學會做飯了!
有時我也會下田間——盡管母親不讓我下地。我在父母眼裏,是個孝順的女兒。母親不讓我插秧,我有二十年沒插過秧了呢,早忘了。我還拿著鐮刀割過壹兩次谷,是看到母親壹個人割谷太累,不心,自己要去的。
太陽辣的當空照著,我揮汗如雨,割壹會兒就把帶來的井水咕嚕嚕地往嘴裏灌,喝得直打水嗝,但總不解渴。壹心巴望著能多割點,母親就少受點累,哪管得了紫外線的輻射呢?想想有些MM就好笑,有把傘打就不錯了,非得那種能防紫處線的,還塗什麽防曬霜。看看我是何等的“勇敢”!最好,天邊能飄過來壹片雲,擋住那毒辣的太陽給我壹片陰涼。
“摟谷抱子”(農村並非全部實行收割機收割,有的田不成片塊,是要用手割的。稻谷割後,在田裏曬上壹兩天,再把稻子聚攏起來叫摟抱子)是我的“拿手好戲”(幹農活我只精通“此行”哦)。很簡單,只要妳不怕曬黑,不怕吃苦,任何人都可以做得了,只是耐力問題。反復地蹲下攏成壹大堆,再摟起來,由母親把稻子捆成壹捆捆的。我摟,母親捆,有時也幫著摟,父親負責挑到公路上再用拖拉機拉回去。趕上好天氣就把它們脫成谷粒。
別以為這是壹件輕松的活,它壹樣地消耗體力。有時手上、胳膊上、腿上還會被稻草紮得傷痕累累。時間長了,腰酸背痛地難受,真想壹坐地上不起來了。不能啊,要趕時間的,這大片的田等著我們啊,再說,老天爺耍點小脾氣是常有的事,興許哪會兒它不高興了,灑上幾滴清淚,谷子在田裏豈不要泡湯?壹到收獲的季節,我就盼老天爺千萬不要變臉,哪怕它曬黑我的臉也不怕!太陽越辣越好,它可以曬幹我家的稻谷呢。我還真不是個種田的料,陰屋冷板凳坐慣了,晚上壹躺下來渾身肌肉酸痛,象散了架似的。
他們種著五畝農田,不種田他們吃啥呢?能有個好收成是他們最大的希望。壹年的開銷就指望著這幾畝薄田。前年插秧的時候,母親對我說:妳爸有病,動不得了,這是最後壹年種田了。要是豐收的話,糧食可以上四千多元錢。
誰知前年是個災年,幾個月難得下壹場雨;趕上谷子正長穗的時候,碰到稻飛虱肆虐。稻飛虱專在底下吮稻子的根莖,沒有了養分的輸送,稻谷長得跟草似的,上面不長谷。昔日的辛勞將毀於壹旦!我父母頭頂烈日,冒著四十度的高溫噴灑農藥。母親把稻谷用手分成壹小廂壹小廂的,這樣噴藥容易些。藥水要噴在稻谷的根底部,壹遍不行再噴第二遍、第三遍……稻飛虱壹度猖獗,生命力特強,人有時中毒躺下了,它們卻安然無恙。由於藥水噴灑及時和到位,我家的糧食稍稍減產。
田裏熟透的稻子彎下了腰,就象父親蒼老的脊梁。父親的病導致肌無力,稍出壹點力氣手和腿就發抖,前幾年他不是這個樣子的啊!壹兩百斤的擔子不在話下,而現在,他手無縛雞之力!走路都恨不得倒退三步。母親近幾年身體也大不如從前。
知識分子靠的是腦力勞動,而農民則靠的是體力。沒有了力氣,等於是丟了種田的資本。插秧時秧總要挑到田裏吧?谷子即使用收割機割了,也要人把它搬回來吧?還要運出去曬上兩三個大日頭才能個好價錢。要不是前年大妹夫送孩子回來上學,恐怕我的父母要累得個半死。大妹夫多年沒幹農活了,受不得這份苦,但起碼他可以出把力氣,幫父親扛谷。
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兒身!男人們可以把擔子挑在肩上晃悠悠!讀初中時,母親看見和我壹般大的同村男孩幫家裏人挑稻子,羨慕地對我說:“妳要是個男孩子該多好啊!”男孩子力氣大,是做農活的好幫手。遺憾的是:多年後,我的兩個弟弟也長成帥小夥,卻沒有幫父母挑過壹擔草!他們從小被父母嬌慣,手上又有幾個姐姐護著,秧都沒有幫著插壹株。他們現在外地打工,以後是不會種田的了,再說他們根本就不會種。
我幫父母做著力所能及的事,幫忙燒火洗衣,“摟抱子”,幫忙曬谷,收谷……再看看自己,短短的幾天,渾身變得“慘不睹”:頭發亂蓬蓬的;還算白凈的皮膚黑得可以和包青天相媲美了;手上,腿上到處是傷,壹道道紅印子齜牙咧嘴;更糟的是,那壹雙雖不會彈鋼琴但至少可以操縱電腦的“巧”手喲,象樹皮壹樣的粗糙,還有裂痕。嘿嘿!如果要找扮演村婦的角色啊,我肯定是最佳人選。
只要能減輕父母的負擔,再苦再累我也能受。
父母辛苦壹生,勞累壹生,貧困壹生,土地上灑遍了他們辛勤的汗水。盡管他們也向往美好的生活:有養老金,不為柴米油鹽而發愁,想到哪裏遊玩就到哪兒去,享兒孫繞膝之樂,安度晚年……但這終歸是壹個美麗的夢想罷了。
年,我破例沒有回家幫父母幹農活。我上班的地方離家遠了,不能存假期了。
年的秋天,也是壹個豐收的季節。我病重的父親有如壹位垂暮老人,再也無力割壹把谷,挑壹擔草!在他壹輩子侍弄的莊稼地裏,留下了父親最後的壹個腳印,最後的壹滴汗水!
我再也不用幫他們幹農活了。我的父親帶著遺憾和夢想走了!他的身軀和大地融為壹體,回歸了他愛著的那壹片熱土。那兒有他的汗水,他的希望,他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