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西人講人生的天職第壹當有責任心,這個責任心要曉得本來不是單就政治上的大人物說的,無論農工商賈,壹般平民都有自己的本分,自己的職業,應該做的什麽,便要切切實實、認認真真的做去,就使遇著艱難困頓的地方也要堅忍不拔,百折不回,到後來苦盡甘來,自然有達到目的那壹天。,況且如今民國是把國民做主體。人人都要有政治觀念、國家思想,更應該在那責任心上研究壹番,平時對於自己的職業有責任心,臨事更須對於社會國家公***事業上有責任心,只要看定這個責任心的標準,便無論那才力長短,地位廣狹,總得有些良好效果,所以做書的特誠在歷史上尋出壹個最有責任心的大人物來給諸位做個模範。諸位不是曉得有罷了。要曉得範文正公如何把這句話實地做,待做書的慢慢將他壹生歷史講給諸位聽聽。
範公名叫仲淹,表字希文。他本來是世家後裔。後來衰落了,不知如何流徙到江南,就住在蘇州吳縣(今江蘇吳縣),生後兩歲便沒有父親,家況極其寒苦。因跟了他母親到壹個姓宋的家裏,後來長成曉得自己是範氏血胤,便涕泣拜別母親,托言到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縣
宋時稱南京)去求學從師,先依著親戚,後來借住寺院裏,刻苦自勵,惡衣惡食,每天壹碗粥,劃做四塊做四次吃。把黃虀 切斷寸許,便算是下粥的菜。冬天夜裏用功怕要打盹,便把冷水來撲在面也上壹激便醒了。這樣的苦人家是吃不來的,他卻硬著頭皮和那艱難神血戰。這幾年正是他懷著“天下為己任”的責任心時候。人家那裏信他?不過他藏在心裏罷了。不多幾時,苦盡甘來就中了進士,朝廷派他去廣德軍(今安徽廣德縣)司理參軍(官名,壹種僚屬)。他訪得母親貧苦,因念撫育之恩,連忙接到官衙裏來奉養。這是他壹片孝心,諸位也應該註意的,這時候就算範公的得意時候嗎?範公若只有富貴的心也就算告壹段落了。但是,範公的耐苦並不是為壹己的虛榮,所以他雖然得了科名,依舊還是行他的本色,布衣蔬食自奉極儉。不過對於母親供些甘旨罷了。後來在楚州(今安徽壽縣)糧科院任上丁了母親的優,回籍守制。(母親死後要離職回老家守孝三年。)當下應天府晏殊(字同叔,臨川人)賞識範公才學,便請他做了學正教授諸生。他感激晏公知遇之恩,把他的胸中積蓄發按出來,上了壹封萬言書,內說擇郡守、舉縣令(郡守縣令都是應天府的屬官)斥遊惰、去 僭冘(濫用叫做 冘、過分叫做僭),慎選舉、撫將帥、各種要政。這是他把政治大事期望晏公。但他自己的誌願也不覺流露出來了。
古人說“士為知己者用”。所以沒人引薦,雖有絕大本領也不能見諸實用。範公既受晏公的薦保,進京為秘閣校理(官名,掌秘書教習),他就了職務,竭力推廣學說,從前在寺院裏所用的苦功,如今都發展出來,頭頭是道。他貫通六經,裏頭更把易經做個柱子壹般,士人都來從他學習。他非但諄諄不倦,連那士子的貧苦艱難都體恤周到,就把他自己的月俸來供養那些不得誌的秀才先生們。自己呢,勉強得有衣食就完了,他對著諸生講論,每到激烈處,感念時局艱難,朝廷期望便說“我輩正當奮不顧身向前做去,斷不可瞻前顧後,專替自己的富貴功名打念頭”。所以從他的人都發生壹種極堅強的“責任心”,壹時風會傳播大家看著推諉躲懶,不肯放手,做事的人可羞可鄙。這是範公把自己的精神誌願做了種子傳播到各人身上,又就各人身上傳播出去那樣轉移風氣的能力,竟和流行性的傳染病壹般。從此,宋朝衰懦的習慣居然振作起來,妳道“責任心”的關系大不大呢?
範公的遇事敢言為壹時提倡。仁宗初年,奉劉太後聽政,劉太後女權過甚(仁宗是李宸妃所後,太後養為己子)好作威福。冬至受賀,仁宗率領百官上壽,範公上奏極說非禮,且言“皇上年已長成,太後可歸政”,太後黨恨他 戇直設法叫他出京通判陳州(今河南淮陽縣),他雖在外省還是不忘直諫仁宗順從太後意旨,大興土木建築太壹宮、洪福院各處選擇木材。範公以為擾民說“侈土木、破民產非所以順人心,合天意也,宜罷修寺觀、減常歲市木之數。”又說“恩悻多(太後的寵人、不以才能進身者)以內降除官(宮裏下敕書拜官、不由外朝)非太平之政。”當下仁宗心裏都很明白,只因礙著太後面子,所以不能實行,不久太後死了。仁宗念著範公敢言,因而召他進京做右司諫。司諫是說話的官。然而多說沒要緊的話,便非尊重這個“責任心”了。當下大家因太後己死,紛紛來說太後的短處,獨範公不說。他以為“天下要緊事很多,太後既死,權力也消滅了,說他做甚。”非但不說,而且還勸仁宗顧全大體。他道:“太後受遺先帝調 陛下者十余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後德。”帝特詔中外不必再論太後時瑣事。後來太後的黨羽太妃楊氏要照太後的遺詔參決軍國事,範公卻以為妨礙國體便奏道:“太後母號也,自古無因保育而代立者,今壹太後崩又立壹太後。天下且疑,陛下不可壹日無母後之助矣?”這種意思很有關系,所以他當說便說,不當說便不說,都是準著“責任心”做去。
天下事以民命為重,那年江淮壹帶大旱,蝗蟲遍地,百姓乏食。範公請差官去調查,壹面據實賑濟,朝廷不應。範公便面見仁宗,問道:“宮裏的人半天沒有東西吃便是怎樣。”仁宗皇帝被他這壹問打動了心,立刻吩咐範公出京到江淮壹帶察勘情形,酌量賑濟。範公見百姓困苦,便開倉發賑,人民大沾官惠,又禁止那些迷信的祈禱,勸他們註重水利。卻合著“實事求是”的學理應該做的,壹些不肯放松。後來和宰相呂夷簡有些爭執,夷簡竟大怒說範公是離間君臣,引用朋黨。當下余靖尹洙力爭說範公無罪,歐陽修(字永叔,謚文忠)也說不宜罷黜。豈知夷簡老羞成怒竟反把範公貶知饒州(今江西鄱陽縣)。雖然後來壹班賢人交相引薦, 然而反對黨都說他們是朋黨結合,幸而仁宗還明白,終究信用。範公不過朋黨的名目到後來竟鬧出大禍來。這是後話不題。
範公的學問刻實文武兼全。所以仁宗再用範公就是範公的軍事時代了。只因這時夏元昊造反(本賜姓趙其地在今河套內蒙古),朝廷派夏竦(江州德安人、入奸臣傳)做陜西經略安撫招討使,加範公龍圖閣直學士(見包龍圖編內)派做副使。範公以身許國,情願即 赴行任訓練將士, 到延州邊地(今陜西膚 施縣),查勘兵情。舊法有總管領兵壹萬人,鈐轄領兵五千人,都監領兵三千人,敵兵壹聲到來,就叫最下級的將官先出陣,範公不以為然說“將不擇人,以官為先,後宜乎取其敗也”,因此就將兵士先行大閱挑選精壯取得壹萬八千人分做六營,每營各設壹將軍帶領三千兵馬,每下動員令必量敵兵多少,然後輪番出去打仗,當下邊關久不用兵,壹般堡砦(音寨、由居木柵圍之如籬笆)都已毀壞,範公就在青澗地方築了壹座堡城,扼住賊兵的要道,又大興營兵屯田的規模,揀選左近有水地方用兵力耕種,春夏時候兵就到那裏去就食,又叫商民互市,通有無聚貨財。因此免得京城裏籌餉運輸。布置既定,報告中央。朝廷下詔賜壹個新名號叫做康定軍。後來朝廷叫他各路兵出邊征討。範公奏道:“正月塞外大寒,我師暴(音薄)露,不如俟春深入,賊馬瘦人饑,勢易制也。況邊備 漸修,師出有紀、賊雖猖獗,固己懾(音 she、懼怕 也)其氣矣!鄜 (今陜西鄜 縣)延密邇 (極近也)靈夏(靈州今甘肅靈武縣,夏州,今甘肅寧夏縣)西羌(種族名,今甘肅伏 縣壹帶)必由之地也,第按兵不動,以觀其釁,(隙也),許臣稍以恩信招之來,不然情意阻絕,臣恐偃兵無期矣。若臣策不效,當舉兵先取綏(今陜西綏德縣)、宥(今陜西靖邊縣宋州),據要害(要緊地方)屯兵營田,為持久計。則茶山、橫山(二山皆羌族所居,間有漢民)之民挈族來歸矣。拓疆禦寇策之上也。”這壹本奏章上去,仁宗也非常贊許,都用全的計劃,範公便修葺承平、永平等舊砦,招集流亡,排定堡障名號通斥堠(封土為 壇,以記裏數,且設堠吏以報告非常)。築十二砦,從此羌漢的百姓都來歸附。數年之間上下悅服羌人都稱範公“小範老子”,又叫“龍 圖老子”,因為範公曾經做過龍 圖 閣直學士的和包龍 圖壹樣。他們都道“小範老子胸裏有幾萬甲兵哩”,說範公深明兵法的意思。後來,只因夏元昊來壹封書出言不遜。範公對使者當面焚燒。元昊就出兵據邊。朝廷,聽小人之言說範公措置不當,宋庠且請斬範公以謝夏人。幸而仁宗皇帝不聽他話,才把範公降官員外郎知耀州(今陜西耀縣)旋遷 慶州(今甘肅慶陽縣治)、稱環(今甘肅環縣)慶路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範公不把貶謫的事放在心裏,只管勵行他的壹種政策,專心撫服羌人,斬去西夏的羽翼。不到壹年,法制修明諸羌悅服。後來又在慶州西北部築起壹座大順城,扼住賊兵來路。從此夏人便不敢來犯。環慶守將中有葛懷敏者,貪功出塞,敗於定川(地名),賊兵大掠。範公領兵六千由邠(今陜西邠縣)、涇(今甘肅涇川縣)進兵救他。果然驅逐賊兵出塞。當下朝廷聽見定州敗信,仁宗對大臣指地圖道:“若仲淹出援,吾無憂矣。”數日奏果至,帝喜道:“固知仲淹可用也。”他能得皇帝信用如此,所以不為小人所害,總算範公的遇了。後來與韓琦(字稚圭,封魏公),龐籍分任陜西路安撫經略招討使和衷***濟,邊防鞏固。夏元昊不得已請和。朝廷召範公進京拜樞密副使。旋參知政事。從此由出將而入相,這時範公正可大行其誌了。
範公意思裏本想滅除夏元昊,然後再行太平的計書。無奈當時朝廷風氣畏葸不堪,既已主張息事寧人,與元昊講和。壹時也不便再說征討。但曉得元昊必非安靜之輩,不久,便要蠢動。所以範公情願擔任軍務,誓必掃除邊患,不情願在京城裏享那太平宰相的福氣。但是,仁宗皇帝壹意要範公輔佐內閣,並且常把何時太平動問。範公對人道:“上用我至矣,事有先後,久安之弊(時宋朝已積弱不振,北有契丹,西有西夏),非朝夕可革也。”仁帝又下手詔立要範公答復,範公乃上十事疏大略說“壹曰明黜陟,非有大功大善者不遷。須職滿三年五年,庶幾合考績之法。二曰抑僥悻。大臣不得薦 子弟任館閣職,任子(子弟由父兄之蔭 而得官者)之法,庶不 冘濫。三曰精貢舉。進士諸科,請罷糊名法(科舉法用糊名易書,以防關節之弊),參考履行無闕者(言應該查考他的做事才學,沒有欠闕的),以名聞進士先策論,後詩賦,諸科取兼通經義者,可以循名責實。四曰擇長官。令大官以下各舉所知,以舉主多者,選除刺史縣令。可以得人矣。五曰均公田,外官廩給不均,何以求為善?請均其人第(以次第排比均勻)給之,使有以自養,然後可以責廉節。而不法者可誅廢。六曰厚農桑。每歲預下諸路,風(同諷,把言語勸他)吏民言農田利害,堤堰渠塘,州縣選官治之,定勸課之法,以興農利,減漕運,江南之圩田、浙西之河塘,隳廢 者可興矣。七曰修武備約府兵法(唐代行府兵法最為兵制之善者)。募畿 輔(近京城地方為 畿 輔)強壯為衛士,以助正兵。三時務農(春夏秋三時),壹時教戰(此即寓兵於農之法),省給瞻之費(可以省去餉需),畿輔有成法(先從畿輔做起),則諸道可舉行矣(各處可仿效)。八曰推恩信。九曰重命令。法度所以示信,不可數數變更。十曰減徭役,戶口耗少而供億滋多。宜即裁並。”這十條治法仁宗都信用他。好,算得坐言起行。無奈,當時壹班官僚眼光淺短,都守著時下的習慣,攻擊範公的話多迂闊。於是先把府兵法打消了,其余各條也都似是而非,不肯實心奉行。雖有最好的法子,也是徒然了。後來,範公又論及改官制,他說:“周朝制度有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分兼六官之職(冢宰、司徒、宗伯、司馬、司寇、司空),漢以三公分部六卿,唐以宰相分判六曹。今之中書古天官冢宰也。樞密院古夏官司馬也。四官散於群有司無三分兼領之重,而二府(中書、樞密)惟進擢差除循資 級議賞罰檢用條例而已,上非三公論道之任,下無六卿佐王之職,非治法也。臣請 前代(中略)凡官吏黜陟,刑罰重輕,事有利害者,並從輔臣予奪其體大者。二府會議奏裁臣請自領兵賦之職,如其無補,請先黜降。”但看末了三句話,範公的“責任心”極其勇猛可以證明了。可惜當時的人議論紛紛,沒有人敢負責任,反專把人家的話破壞了。仁宗皇帝不能剛斷賢不肖並用。所以範公壹切規書不能成立,大都被反對黨推翻了,不是說他迂遠就是說他朋黨,朝廷上亂得壹塌糊塗。範公雖然憤慨,也沒法子廓清。後來因為考核 官吏限制位子麼勘的法子狠密,僥悻的人種種不便。所以壹般小人就拼命造起謠言說範公無非私厚他壹黨的人,把朝廷的爵祿供給他朋黨的利用。諸位,妳想專制皇帝那個不要權自我操。最可怕的是人家弄他的權,私下裏結著團體賣他。其實呢?小人的手段巧妙,只要皇帝老頭兒不覺得,輕輕的把他的權奪過來了。若是君子賢人,只因他不肯附和小人,倒被小人反咬壹口,把形跡可疑的事情都推在他身上。那皇帝身在深宮裏,那裏曉得這裏的玄妙。自然只說君子賢人的不是了,到了這樣局面,那末國家也危如累卵了。仁宗皇帝雖然沒有不信任賢人君子的心,但是小人不除,是非夾雜,所以良法美意沒有辦得完完全全的。範公雖操著猛勇的責任心,十椿事兒倒也九椿被小人破壞。妳道宋朝還能振作嗎?但是範公壹方面卻算得竭忠盡智了。
這時候範公也曉得人心還沒改革諸多阻力,壹時難以掃除,不如且註重軍事,肅清邊陲,也可了卻壹椿心事。事有湊巧,西夏又蠢動起來,要大臣督兵進剿。仁宗皇帝便差富公弼(封鄭公)和範公做河東陜西宣撫史。帶去黃金百兩分賞各路兵將,範公是和邊界上的軍民很有感情的。這回曉得他再來怎的不歡迎呢?範公就在麟州地方(見前)修理舊砦,招還流亡戶口免去租稅,又因商情困苦,奏免商稅,百姓都欣欣然有喜色了。但是京裏壹方面還是攻擊範公不歇。範公曉得還不是個時候,就自請罷去政事,專治邊省。朝廷也叫他知邠州事。不多時轉調鄧州(今河南鄧縣),後又再調荊南,豈知鄧州人民因為受了範公德政,死也不肯放他走,範公也因年邁,鄧州地近感情又好,自請暫留,朝廷特別許他。不二年便徙杭州(今浙江杭縣),又徙青州(今山東諸城縣),這時候業已發病,就此不起,年六十四歲,可惜範公的誌願十分裏還只發展得三四分,範公病重時候,仁宗皇帝屢屢差人賜他方藥,問長問短,殷勤得了不得,足見還要望他辦事。後來得了死的消息,嗟嘆悲悼,頗有悔心,但是仁宗皇帝性質柔懦,總不能下壹個辣手盡退小人,專用範公等賢人。所以功業沒有告成,範公的“責任心”也被阻力破壞了壹大半。這叫做時勢為之。我輩只好說時事聽之天。“責任心”求之在我罷了,當下朝廷贈範公兵部尚書,謚法叫做文正。仁宗皇帝還禦筆親寫壹塊碑賜給他,豎立墓道上叫做“褒賢之碑”。
範公做秀才時常常把天下事放在心裏,說是自己的責任,後來科名發達,官做臺府,益發不肯放松,這個責任了。所以他每遇壹件事,沒有辦就便勞身焦思,飯都吃不下,覺都睡不著,那裏還有功夫考究豐衣足食呢?他常對人說“我輩士大夫當先憂後樂”。他這種意思到處流露出來。如今但看他所做的《嶽陽樓記》壹篇文章就可證明了。
(上略)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壹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讀如商)橫無際涯。朝暉久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矣。(中略)若夫霪雨霏霏,連日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 形(被雲遮掩),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被風覆舟)薄(音博、近地),暮冥而悲者矣。(此因己之不遇而悲者)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壹碧萬頃,沙鷗翔渠,錦鱗(魚也)遊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壹空,皓月千裏,浮光耀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此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因物之可愛而喜者),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反結上文兩段),居朝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興歸。
壹篇小小雜記文字 ,本是抒寫風景,他偏說出聖賢學問大臣心事,把那生平的“責任心”都和盤托出,可風這個先憂後樂的大道理沒有壹時壹刻忘卻的。
範公又因自己幼小貧寒,幾乎廢學失教,因而推想到孤寒子弟身上,他說壹個人若沒有養瞻費,不但人才糟蹋可惜,便是生命也保不住。豈不是天地間的壹種最大缺憾,可恨那些富貴的人為富不仁,以貴陵賤只顧自己的,朝歡墓樂,飾衣玉食,見了窮人的兒啼女哭,無衣無食,卻眼睛梢見都不帶著的。這種苦樂不均的現象,我輩既然稍稍得誌,有些權利,何不設法提倡總使貧寒的人得壹分實惠,好壹分呀。又想我本是壹個孤寒子弟,如今總算得富貴了,但是本來面目豈可丟去,況且自己節儉壹分,便可使貧寒的人多沾好處壹分。所以節衣縮食非有賓客不有酒肉,妻子衣食不過免得凍餒罷了。奢華豪侈壹概戒絕,把這個錢省下來,壹箍腦兒用到貧寒人的身上,那是最好沒有。又因為自己的財力有限,那裏能夠普及天下的人?只有守著儒家的方法,第壹步是親親,然後再及仁民愛物。親親就是先顧自己的本支,範公心想自己同姓裏頭,像我幼小時候的苦惱人壹定不在少數,古人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兔狐尚且曉得傷他壹類的物,何況我是壹個人類呢?所以我先設個法兒替他們做個救貧的預備。而且要永久萬世的。當下便買了千畝的良田叫做“義田”,如今把錢公輔(字君侍,宋神宗時武進人)所做的《義田記》,壹篇寫證可以曉得範公的處心極慮也是“責任心”的余波咧。
義田記,範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他沒有大貴時候,便供養寒士,足見得他是本來的責任心,不是沽名釣譽的。)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鹹施之。(疏須賢者,便是儒家的稍分階級辦法)方貴顯 時,置負郭(近城處) 常稔(常熟的良田)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 族之人(註重在同族中人),日有食(每日米若幹),歲有衣(每歲衣若幹),嫁娶兇葬有贍(津貼也給足也),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管理會計)而時其出納(依著時令收支核算),日食人壹升,歲衣人壹縑(重絹而色微黃者為縑,此言衣之佳者。若布衫尚不在內),嫁女者五十千(嫁女須略備嫁妝 故錢較多),再嫁者三十千(次女可有物通用,故錢略少,可謂體貼人情之至)。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意亦如嫁女)。葬者如再嫁之數(亦三十千),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古謂十鬥為斛,今以五鬥為斛,此亦作十鬥算),以其所入給其所聚(音丙,除也),而家居俟代者興焉(如職業已除名或等缺補用,俱不能得俸給,故與孤寒同等以示體恤),仕而居官者罷莫給(既仕而官有祿可養,故不再給),此其大較也(大概情形),初公之示貴 顯也嘗有誌於是矣。而力示逮者二十年(所以處心極慮節衣縮食而後成此義舉,諸位當於這幾句裏面求出範公的責任心來)。既而為西帥(既陜西路經略主西夏軍事)及參大政(參知政事即宰相),於是始有祿賜之人而終其誌,公既歿,後世子孫(子孫詳後),修其業,承其誌,如公之存也。公雖位充祿厚,而貧終其身(都用在施與救濟上面),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不能積財以奉壹己飾終之典),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這種遺產實在是最高尚,最闊大,最永久的),昔晏平仲(名嬰,春秋時齊大夫)敝車羸(音累,弱也),馬桓子(陳姓,齊世家)曰是隱君之賜也(責備晏子儉樸太過,猶如把君主所賜隱瞞過了),晏子曰:自臣之貴父之族無不乘車者(也富貴了),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不貧寒),妻之族無凍餒者(雖貧而可生活也),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者三百余人(疏遠之賢士,得他的津貼),如此而為隱群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候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觴酒杯,罰酒也),予嘗愛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次第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近之,今觀文正公之義田,賢於平仲(規模宏大、主計說密而可以永久,比晏子之法更好),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嗚呼,世之都三公位。享萬鐘祿(鐘,古量名,受六斛四鬥),其邸第之雄車興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遺產給子孫),止乎壹己而巳。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者(門口有挺腰凸肚之家人,不許窮人進去),豈少也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為大夫,為士稟,稍之充(廩日稍、祿之小者),奉養之厚止乎壹己而已,而族之人操壺瓢(所以盛食之物,乞丐所 攜)為溝中瘠 者(討不著鈑,死在溝 中)又豈少哉。況於他人乎?(兩層皆說盡不肯施貧活族的人見得苦樂很是不均)是皆公之不罪人也(斷壹句反證公之過人),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後世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無錄焉。(聲明但記義田壹事,不泛及公之生平),獨高其義,因以遺其世雲。
範公的氣量有“民吾同胞,物吾同與”的闊大,而且立誌誠懇,秉性忠厚,所以他到處待人沒有不好的,人有血氣便 有感情,無論什麽異種野人,人家待他有恩,豈有不感激的道理,所以範公的名字不但中國人各處都紀念他,聽見他死了,嘆惜的嘆惜,哭泣的哭泣。就是邊外和羌民,都當他是父母壹般、當時邠慶諸州民眾都把他的畫像供在家裏,寫個長生祿位,禱祝他千年不死,萬年長壽,當地老百姓許多人不知皇帝是那壹個,只曉得“龍圖老子”“小範老子”是中國第壹等人物,是天上無二,人間少雙的。所以等他過去的時候,大家向著那個畫像痛哭,羌人的首領都設了壹個位子供了他的像,朝夜哀哭祭奠,接連三天,方才各自回去。可見人心總是壹樣的。
範公生四位公子,都是有道德,有名譽的,固然是義方之教,家學過人,也是範公的忠厚仁愛,所以子孫昌盛,後福無量。在範公的存心不過是愛人如己,保持他的“責任心”罷了,並沒有要求後福的私意,然而因果相乘,既有這樣的存心,那感應力自然沒有不好的,四位公子叫做純佑、 純仁、純禮、純粹,都是聰明仁厚,官位貴顯;裏頭純仁尤為著名,純佑讀書能文,常從範公用兵西夏與士卒同甘苦,能知兵事,惜中年得病,昏廢不能辦事。卒年四十九。子正臣純禮,字彜叟,以父蔭得官,亦主忠厚仁愛,有恩於邊民,邊民也畫像供奉,同老範公壹樣,名叫範公庵。也做龍圖 閣直學士,知開封府,後來因鬧了黨禁貶官。純粹字德儒,知兵,也做陜西經略副使,只因和章 敦蔡 卞(奸 臣)意見不合,改知鄧州,後亦因黨禁貶官。徽宗時,復徽猷 閣待制。年七十余卒。純仁字堯 夫,天資穎悟,擢進士第,初知武進縣(今江蘇武進縣)因親老路遠不赴,與範公門下士胡瑗(字翼之),海陵人,世稱安定先生,孫復(字明復,居泰山著春秋、尊王發微等書),石介(字守道,號徂徠先生)、李覯(字泰伯,南陽人,通五經,能文章),壹般高材講論學問,所以識力才幹格外高明,又很勤苦,夜間在帳裏安燈讀書,帳頂都成了黑色。性又孝友,因長兄純佑有病,朝夕慰問,侍奉如同孝子。直到長兄死後,方才出仕做襄邑等縣知事。都有惠政,後來反對新法,雖居館閣不能發展誌願,然遇事敢言,待人忠厚,如同範公生前壹樣,竟是壹個肖子。後被王安石排擠,出知慶州。神宗皇帝以軍事相責,說他“當繼父業”,純仁不欲開邊釁,但註重養民設防,後來高太後聽政,與司馬光等同入相,哲宗親政,大翻前案,純仁亦貶置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卒年七十五,謚忠宣。生平儉樸壹如文正,二子曰正平正思。
試觀範公的子孫,都能守家法,持正道,擔任天下大事。譬如範公沒有死的壹般。因此上見得範公把那“責任心”的教育傳了三代,不但門弟子幾百人夏受他的薰陶,, 個個謙 氣節,求學問,遇事敢言,不避權貴。就是他壹門裏頭繼継繩繩 始終沒有把範公的家法絲毫走板,直到徽、欽二宗,宋朝的國祚中斷,家世方才衰敗。諸位要曉得,範公的深仁厚德,都從堅忍耐苦裏而出來,所以蓄積既久,發達也能延長。歐陽文忠說“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範公勇於為善,他也並不求報,然而自然的因果道理能逃得過嗎?
範公祖先和範公的墳又範氏義莊舊址如今都在蘇州吳縣天平山腳下,可笑蘇州人迷信風水,倒說他祖宗無意中葬著壹塊好地叫做“萬笏朝天”,所以子孫世代三公有這大富大貴的。如此說來範公是但靠著祖墳風水好,就可以享這樣大名的了,豈知富貴是壹件事,他的學問,道德,功業又是壹件事。難道都是虛無縹緲的風水可以造就他的嗎?奉勸諸位,但學範公那副堅忍不搖的“責任心”,同時可以制造風氣,感動人心,將來可以教育後進,傳授子孫,那好處正說不盡哩。
說明;範文正公墳墓不在天平山而在河南省伊川縣。請喬參看夲站範園春秋欄目更多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