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語言學,但是對“***變”卻多有體會。比如,近十年來,“老師”的稱呼泛濫成災。不管幹什麽的,只要壹上電視,就都成了老師。我的鄰居在外企當會計,物業對他也是壹口壹個老師。形勢所迫,我也“老師”起來——去采訪導演李文化,張嘴閉嘴李老師,而李文化的太太也就成了侯老師。
有人說,楊瀾是始作俑者。她在電視上壹口壹個趙忠祥老師,把“老師”推向了全國。“老師”之泛化,電視作用巨大,不過,如果它傳播的語言在“***變”之外,恐怕也推廣不開。
批評楊瀾的人的理由是,趙忠祥的職業是電視主持,不是老師。其實,“老師”這個稱謂身兼數職,它既是職銜稱謂,又是關系稱謂。職銜稱謂說的是職業,關系稱謂說的是人與人的關系。就關系而言,楊瀾稱趙為師,並無不妥——在主持上,當時的趙忠祥確實可以做楊瀾的老師。
新世紀以降,“老師”成了社交稱謂。被稱為老師的,大多數不是幹教育的,稱呼者跟他也沒有師生關系。“老師”成了壹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敬稱。這種敬稱與古代的“公”有些類似。“公”本來是對有貴族爵位者的稱呼,比如秦莊公、齊桓公、宋襄公。後來,演變成跟爵位毫無關系的敬稱。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記載蘇東坡的話:“凡人相與呼者,貴之則曰公,賢之則曰君。其下則爾汝之。”“老師”比“公”進步,還包括女性。無論男女,在“老師”面前人人平等。每壹類稱謂都有自己的交際功能和適用範圍。“老師”適用於比自己年紀大,不適宜稱哥道姐的人身上。公務員、白領尤其是文化人最容易“被老師”。“老師”具有表示親熱、套近乎之功能,稱人為師者,雖然不像稱哥道姐那樣可以拉上血緣關系,但也可以擠入門生故舊之列——天地君親師,我把妳放在五倫之內,妳還不關照關照我嗎?
但是,與真正的老師不同,這種泛化的稱謂不產生連帶效果。比如,學生到導師家去,管導師的夫人叫師母。而泛化的老師之夫人則享受不了這種待遇。她們得到的稱呼,多半還是“老師”。這裏似乎透露出壹個消息:人家稱妳老師只是出於禮貌客氣。就像前面說的那個“公”壹樣,“雖王公之貴,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則進而君公,退而爾汝者多矣。”(《容齋隨筆·卷十五·“呼君為爾汝”》)即使授業解惑的老師,學生們當面叫老師,背後尚且直呼其名,何況那些跟妳套近乎者呢。如此說來,被老師者也別真的好為人師起來。
這種泛化的老師在使用上也有講究,它似乎壹生下來就上了城市戶口,縱然騰於眾口,也就只用在城裏人身上。沒見過哪位主持人或記者走基層時,管村民們叫“老師”的,而村民之間再客套禮貌也不會稱對方“老師”。倒是那些見過世面的村民,看到走基層的媒體人會稱他們“老師”。妳看,城鄉差別多麽“精明”,連這些細微處也不放過。近些年,好些地方都搞“城鄉壹體化”,如果真搞成了,“老師”就會跟著“***變”——打破城鄉界限,縱橫於村民之口。
為什麽國人這麽熱衷於“老師”呢?有人說,這是因為教師成為全社會受尊敬的職業,所以,“老師”就跟著走俏。還有人說,這是傳統文化復興的標誌,過去講究的“天地君親師”躬逢如今的太平盛世,重新煥發了青春。我的看法,略有不同。
本來屬於職銜稱謂和關系稱謂的“老師”,不但跑到了社交稱謂裏奪城劫地,而且磅礴萬裏,深得人心。這說明什麽?說明原有的社交稱謂不夠用了。妳看,“同誌”萎縮了,“師傅”下崗了,“老板”適用面太小。按理說,先生/女士應該大行其道了,可是,這種稱謂除了太正式之外,還有個大缺點:太平等。
中國的稱謂系統以等級為核心,等級以尊卑為內容。因此,社交稱謂的第壹要務就是在謙敬上下工夫。說白了,就是千方百計地貶低自己以及與自己有關的壹切事物:在下、鄙人、荊妻、賤役、犬子、拙著、寒舍……與此同時,想方設法地擡高對方及與對方有關系者,閣下、大人、令夫人、令郎、令嬡、貴庚、府上……先生/女士的稱謂,缺乏尊敬感。
更重要的是,先生/女士不能與時俱進。近些年來,所有的社交稱謂都在使勁地套近乎,張嘴張哥,閉口李姐,“親”也從淘寶網,走向了紙媒。先生/女士板著面孔,冷冰冰的,壹點親熱勁也沒有。落後於時代潮流,難以擔當交際之重任。
社交稱謂不夠用,就需要外援。既有尊敬感,又有親熱勁。既符合傳統,又適應潮流的“老師”入選。稱謂市場上有了這個生力軍,先生/女士就只好退避三舍。
其實,先生女士在以前很有市場的,北大數學系教授徐明曜先生告訴我,他在北京四中上學的時候,老師們上課提問,都管學生叫先生。這讓我想起了美國電影中的場景,壹個小屁孩,大人也管他叫先生。五四新文化運動帶來的西化,曾在中國紮根,深入到了中學生的心目中。
語言學家說,稱謂是時代的風向標。為什麽半個世紀後,“老師”走俏,“先生/女士”受冷落呢?這種文化現象透露出什麽信息呢?稱謂反映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說明了社會等級結構。這個關系和結構是文化系統的壹部分,“老師”插足社交稱謂,說明稱謂的紊亂,而稱謂的紊亂,又表明了文化系統的張皇失措,壹個社會的不成熟亦由此可見。
因此,我相信,“老師”這壹稱謂不能長久。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