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活圈子很小,可是他的內心世界異常豐富,他感覺的觸手既伸向身邊人和事,更探向無限遠的虛空。內心的柔軟使他對活著的所有人懷著徹徹底底的悲憫,從細微小事延展出對世界、對人類、對自我的深沈思考。
《惶然錄》裏有壹篇《姑娘身上的社會學》就是這樣的典型代表。他對細節有著細致入微的觀察以及異常豐富的想象力。電車上坐在前座姑娘身上的壹件外衣,就使他聯想到遙遠的地方: 工業、工人、房子、生活、現實以及紛紜的壹切。生活的所有方式似乎都逐壹展現在他的眼前。他感覺到愛情、秘密以及所有這些工作者的靈魂,他感到就是因為他們,面前這位乘坐電車的姑娘才得以穿上這件淺綠色的外衣。
他極為敏感的特質來自於他的天性和經歷,他1歲時母親去世,從此沒有享受過母愛。佩索阿寫道:“如果我的敏感中差不多有壹種嚴厲或者疏離不群的東西,那麽它就植根在壹種溫暖的缺失。”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把我抱過去的人,實際上沒有把我抱到他們的心頭。而能夠這樣做的人,已經遠去,躺入墓穴-----也許這就是我的母親。這是命運的安排。” 從小沒有得到足夠母愛的人很少能夠擁有壹種溫暖的性格。大多數都比平常人多了孤獨和寂寞,不喜歡靠近人群,不指望能得到什麽。
在書中他反復描寫的就是孤獨,這種孤獨不僅屬於他,而是屬於全人類***同的孤獨。“我們靈魂深處有所不滿的表現,不是給予我們並且迫使我們相信的東西。它是我們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的孩子似的孤獨。”
他的多篇文章從多個維度描述了這種孤獨感,對自我存在的懷疑,對我究竟是誰的疑惑,對生命的虛無感,對郁悶本質的思索,他隨時隨地地體察著這個世界的荒謬之處,對生、死、自由、意義的終極求索,使得他生活圈子雖然極為狹小,卻能夠在精神的廣袤大地上盡情馳騁。他的精神是獨立的,對自由是向往的。他說“自由是孤立的可能性。只有妳離開了人們,感到無需為了錢,或者為了合群,為了愛情、光榮甚至好奇去追尋他們,妳才能獲得自由——那些事情沒有壹件可以得到寧靜和寂寞的滋養。如果妳不能壹個人活著,妳就是命定的奴隸。”
現代人大部分時間是為了錢在忙碌,總覺得有了錢就有了壹切。人都怕被別人遺忘,人們是金錢的奴隸,本質上並沒有真正的生活著,也沒有認真思考過最重要的問題。
佩索阿的靈魂是深重的、孤獨的、痛苦的,也是豐富而悲憫的。他寫道: “我關註每壹個人。我像抽象的母性角色,在夜裏俯身查巡所有好孩子和壞孩子的床,對我這些熟睡中的孩子壹視同仁。在我對他們的惻隱裏,有壹種對無限存在性的寬厚。”
這是壹個怎樣的靈魂呀,雖然他壹生都生活在相對狹小的空間裏,可他的頭腦好像又無時不在天馬行空的旅行中,雖然他只是壹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背負著無法擺脫的痛苦命運,卻滿懷著對全人類的悲憫,力圖擺脫小我的局限,走向大我的寬廣世界。
他不無苦行意味的思想風格與對世界任何壹絲動靜的心血傾註,與時下商業消費主義潮流拉開了足夠的距離,不是每壹個人都能輕易得到這樣的內心奇觀,更不是每壹個人都敢於面對這種驚心動魄的精神挑戰。身為公司小職員的佩索阿,就人生經歷而言乏善可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不過是壹個“不動的旅行者”,除了深夜的獨自幻想之外,連裏斯本以外的地方都很少去過。但他以卑微之軀處蝸居鬥室,竟壹個人擔當了全人類的精神責任,關註著人類至今無法回避也無法終結的諸多困惑。
佩索阿的內心世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仿佛是壹支隱形的交響樂隊。不知道它由哪些樂器組成,不知道內心中喧響和撞擊的是怎樣的絲竹迸發,是怎樣的鼓鐸震天。他只知道,自己就是這壹片聲音的交響。
像很多有才華的藝術家壹樣,身後佩索阿的價值才漸漸被發現,後被當代評論家們譽為歐洲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