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石板街上款款走來的像丁香花壹樣結著愁怨的姑娘,因為小鎮早已經不是戴望舒筆下那個有著寂寥雨巷的江南小鎮。小鎮的巷子被拓寬成了大路,黑白房子的人家也變成了沿街五顏六色招牌的店鋪,那個招牌好像都是壹個款式,只是背景敷衍地換成了藍色、紅色或是亮黃色。
每到秋天,小鎮姑娘總可以聞到燒稭稈的味道,那是壹種可以用鼻子嗅出的形態,像是炊煙的樣子,是農家生活的象征。
小鎮姑娘不止壹次看到那些市井的大媽大嬸披著波浪小卷的頭發,穿著笨重的絨毛睡衣,擋了寒風卻怎麽也遮不住積攢已久的贅肉。她們的面容憔悴蒼老,和小販叫嚷著討價還價。她就默默握緊拳頭,咬著牙發狠似地對自己說,我以後壹定不要變成那樣。
小鎮姑娘的作文經常被老師表揚,她走上講臺朗讀的時候,聲音極小,像蚊子哼哼。不過就算她讀得響亮,也未必會有人認真去聽。
她愛小鎮,這裏河網密布,有著魚米之鄉的美譽,也因為小鎮之小,在這裏居住的人都多少有些關聯。在市場逛街的時候很容易就遇到相熟的朋友,壹個電話就可以和同學相約十分鐘之後在老地方見面。她還可以騎著自行車,雙手脫把,瘋狂地穿梭於大街小巷,壹個下午就能走遍整個小鎮。
是的,妳不要被她的名字騙了,小鎮姑娘也有過假小子壹樣的年華。
但在小鎮,隨便的壹個流言就可以傳到所有人的耳朵裏,誰跟誰好了,誰又跟誰吵了離了。流言的真假從來都沒人會關心,有個流言在那裏讓人談論就足夠了。
在小鎮生活,從幼兒園、小學到初中、高中,小鎮姑娘身邊的同學朋友似乎都沒怎麽變過,因為在小鎮,小學、初中就只有那麽壹兩所,所以她也不太懂什麽離別的傷感,畢業再也見不到的憂愁。
小鎮姑娘沒能考上大學,她的成績也是不錯的,作文還常常被老師表揚。但這只是小鎮的中學,能考上大學的本來就不多。她又不想上中專職校,家裏也沒錢給她上民辦的本科。
高中畢業的小鎮姑娘覺得自己除了沒有壹紙大學文憑,別的才華應該都有了,她會寫文章,可以當作家或是記者,她的數學也不錯,興許可以做個會計。
於是她收拾好行囊,搭上壹趟擁擠的中巴車,搖搖晃晃來到省城,或是比省城更遠的地方。可是她發現,那壹紙文憑還真有用。她還發現,就算會寫文章也當不了作家和記者,只是數學好,沒有會計證也沒人雇她當會計。
小鎮姑娘在城市裏找到了工作,是電子廠裏的配件組裝員。她跟其他所有穿著淺藍色制服的姑娘們壹樣站在流水線前面,壹遍又壹遍重復著手上的動作。
晚上回到宿舍,南方的秋天熱得燥人,頭頂的風扇吱呀吱呀地轉,也還是不頂用。小鎮姑娘睡不著,只能呆呆地盯著斑駁的天花板,隱約中,她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燒稭稈的味道。不用奇怪,這是在城市的邊緣,自然有農家的氣息爭先恐後地傳過來。
小鎮姑娘想找個城裏男人,可城裏那些穿得衣冠楚楚、正兒八經的青年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她,倒是工廠裏的男工不少跟她示愛。那些人都是小鎮來的,她心裏琢磨。
小鎮姑娘在城裏待了好幾年,還是沒當上作家、記者或會計,更沒有嫁給城裏男人。她突然覺得城裏和小鎮也沒多大區別,除了周末能去繁華的市區逛逛,就算是那樣,她也覺得自己像是水晶球外艱難爬行的螻蟻,球內的五光十色只屬於別人,她只能看看罷了。
“女孩子家的,還是回來找個人嫁了,安分壹點的好。”媽媽這麽跟她說。
於是她又回到了小鎮,心裏揣著些癡想,懷著些不甘。
小鎮姑娘最終還是嫁給了小鎮上的青年,從遠方的城市打工回來的青年。後來,她生了孩子,她已經不再是小鎮姑娘,慢慢地她變成了小鎮少婦,小鎮婦女,小鎮奶奶。
她想象過很多次,在壹個沒人看到的雨夜,她又壹次毅然決然地出逃,什麽行囊都不帶,離開小鎮,去往遠方。可是遠方是哪裏呢?她問自己。只聽到丈夫此起彼伏的呼嚕和窗外密集的蟬鳴。
小鎮少婦(或是婦女、奶奶)去買菜,她懶得換下身上的睡衣,回來還有孩子要照顧,家務要做,誰還有那閑工夫打扮呢?
這市場的菜是越來越貴了,她跟熟識的商販抱怨,眼皮壹翻,像是條快餓死的金魚。
在不經意的回眸間,她看到了壹個十幾歲的姑娘,脖子昂得高高的,嘴固執地抿成壹條線,眼神清冷不屑地望向她。
她笑了笑,拂開被汗粘在臉上的發絲,提著沈甸甸的菜籃往家走,裏面放了豬肉、土豆、絲瓜和雞蛋,中午她想做壹頓紅燒肉和絲瓜蛋湯。
在想著菜譜的間隙,她的腦海裏插入了壹句感慨,像是澄藍的天空裏闖入的壹片雲。
她對自己說,那是另壹個小鎮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