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辣,之前說的沈援朝是我的三叔。他那年因為“撲滅大興安嶺火災作戰勇敢”被破格連升三級,從壹個小班長提升成為正連級幹部。沒過多久,又升了壹級,當上了副營長。不過自打那次以後,三叔就再沒有升官的命。副營長壹幹就是十多年,直到四十二歲轉業回到地方,到了東北壹家國企當了保衛處的副處長(說是副處長,其實就是科級待遇)。
三叔結過兩次婚,那壹年他剛當上副營長,我爺爺就在老家給他張羅了壹房媳婦。別看三叔是武警幹部,思想還是老派作風,婚姻大事還要靠我爺爺做主。回家探親時相看了兩三次後,就把婚事辦了。
結婚半年後,三嬸去部隊看望三叔時,汽車從山崖上墜落,車上四十四人無壹幸免。噩耗傳來,三叔傷心欲絕,他和三嬸雖不是自由戀愛,認識時間也不長。但畢竟還是新婚燕爾,就這麽走了,論誰也接受不了。
後來我懂事後,我親爹和二叔還說起過我那位三嬸,拿我二叔的話說:“要不是老三的命太硬,秀芝(我三嬸)那丫頭正經有幾十年的好命。”
轉眼三嬸走了快壹年了,我那位精神矍鑠的爺爺又開始為三叔忙活起續弦再婚的事兒來。這次三叔說什麽都不幹了,老婆走了才壹年,就熬不住要準備二婚,說出去也讓戰友笑話。
不管我爺爺怎麽連打帶罵,三叔就是死不松口。最後沒有辦法,我爺爺使出了殺手鐧。
轉過年來到了三嬸的忌日,三叔專門請了假回老家,給死去的老婆燒周年祭。就在那壹天,我爺爺找齊了族裏的三老四少(爺爺是當地沈氏宗族族長,沈姓在當地是大姓,全縣姓沈的占六成多)和村裏有頭有臉的人物。
三叔剛從墳地回來,在院子裏這五六十號人就把他圍了起來。這些族中長輩和村裏的主要領導(四大班子到齊,村長、會計、治保主任和婦女主任)開始對三叔狂風暴雨壹般說服教育。
從父子綱常,說到了早日結婚生子對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重大意義。又從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說到了村東頭沈寡婦再婚後的美滿生活。
最後由村長進行了引經據典的總結性發言:“援朝,咱們哥們兒都是從小壹起長大的光屁股娃娃(其實村長比三叔大十壹歲,自從三叔提了副營長,再見面時他倆就是“從小壹起長大的光屁股娃娃”了),都不是外人,有些話當哥哥的不能不說。妳就看咱們村開油坊的劉老六,前幾年有人跟他定六十六簍油,當時他沒有結婚生子沒有幫手,榨不出來這六十六簍油,眼睜睜就掙不著這六十六簍油錢。過了幾年他娶妻生子有了幫手,又有人來定六十六簍油,他不到半個月輕輕松松地榨出了這六十六簍油……”村長以前跟下鄉的文化隊學過幾天相聲,這幾句說得是壹氣呵成,合轍押韻,在腔在板。
年前會計和現任村長競選過村長,可惜會計最後以三票之差敗落。現在兩人暗地裏還是鬥得不可開交。會計早年闖過京城,雖說沒闖出什麽名堂,但回來時已經滿口京腔京範兒十足。見村長拉著我三叔的手還在白話,會計壹捅身邊的治保主任譏笑道:“這孫子以前是說快板兒的。”
村長出了名的賊耳朵,聽見會計在嘲諷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過去揪住了會計的脖領子就是壹個大嘴巴:“孫子妳罵誰?”兩人扭打成壹團。治保主任同會計交好,見他吃了虧,也摻和進去和會計二打壹,對著村長就是壹陣猛捶。婦女主任不幹了(傳說她和村長私人感情很和諧),“嗷”的壹聲,跳到治保主任的身上,手指甲在他臉上壹劃,留下了十條血道。在場的和村長、會計關系不錯的人也加入了戰鬥。壹時間,我爺爺家的院子裏刀兵四起,喊殺聲震天。
我爺爺看到本來是好端端的“說服教育落後分子早日成家生子誓師動員大會”竟被這幾塊料攪成了壹鍋粥,當場氣得直哆嗦,“別打了!都他媽的給我滾犢子!”村子真正做主的不是那個掛名的村長,而是我爺爺這個沈氏宗族的族長,村裏的終極老板爆發了,眾人只能灰頭土臉地離開了我爺爺家。
清場之後,我爺爺開始壹對壹地幫助教育三叔。不知說動了那根心腸,我爺爺眼睛壹紅,先老淚縱橫起來:“老三,妳現在是營長,咱們老沈家什麽時候出過妳這麽大的官?(以前土改時出過壹個副鄉長,還因為作風問題被撤了職,為此蹲了兩年笆籬子,此事鬧得全縣皆知,直到我上小學還被同學嘲笑得擡不起頭,我可憐的童年。)妳要是以後再不娶妻生子,我死了都沒臉見妳爺爺!”三叔為人最孝,見到這幅場景只得點頭同意再婚。我爺爺大喜,開始操辦起三叔的再婚事宜。雖說三叔是二婚,可營長的身份在那兒擺著。十裏八鄉哪見過那麽大的官?三叔剛提副營長回家探親那會兒,還是縣武裝部長親自陪著,在周圍幾個鄉轉了壹圈才回的我爺爺家,當地誰不知道老沈家有個當營長的三兒子?
三叔要再婚的消息壹傳出,十裏八鄉跑媒拉纖的都往我爺爺家匯集。以致後來還有老光棍在埋怨:“那年我和那老誰家的姑娘都對上眼了,眼瞅著就要成親了,可就是死活找不著保媒的去提親。壹打聽才知道全縣的媒婆都到老沈家去了,哎,事情壹拖,親事就黃了。要不然現在我兒子都小學畢業了。”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的婚事辦得順利得多。新三嬸還是我爺爺替三叔相中的。三叔只是探親時相看了壹下走走過場。結婚那天辦得相當的隆重,我爺爺是出了老本兒的。光新娘的進門鞭就放了兩百萬響(90年代初,兩百萬的鞭炮已經很是驚天動地了)。
那時我已經記事了,還能依稀想起當時新三嬸進門時的模樣。她細高挑的身材,瓜子臉上鑲嵌著兩個小酒窩,大大的眼睛就是和電影明星比也差不了哪兒去。
婚後不久,就傳來兩個好消息,先是部隊政委已經找了三叔談話,準備要提升他為正職營長,還要保送到軍事學院進行深造。好事成雙,不久之後老家那兒又傳來喜訊,三嬸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比起三叔,最高興的就是我爺爺了,知道了三叔有後的消息後樂得合不攏嘴。(當時我已經七八歲了,二叔家生的也是兒子,不過是多了壹個孫子或孫女,也不知道老爺子高興個什麽勁兒?)為這,爺爺還跑到我太爺爺的墳上燒了紙,念念叨叨地說什麽有了接官印的人了。
又過了兩個月,三叔在部隊上請了假,要帶新三嬸去市裏的大醫院作孕期檢查。當三叔坐的長途汽車進站時(當時的長途汽車開得飛快,司機的工資和趟次掛鉤),就看見了新三嬸已經站在站臺前。
突然汽車下面傳來“嘭”的壹聲,三叔就感到汽車向右側壹偏。司機猛打方向盤,“媽的,都抓穩了,爆胎了!”慌亂中司機踩錯了剎車。失控的汽車向站臺的方向撞去。當時新三嬸已經嚇傻了,忘了躲閃,被汽車擠到了站臺後的墻上。
當眾人七手八腳地將新三嬸擡上車送往醫院時,她還有意識,緊緊抓住三叔的手喊著三叔的名字。半路途中,新三嬸停止了呼吸,她留的最後壹句話是:“援朝,別走,我害怕……”
三叔當時已經氣瘋了,返回到長途車站,把那個肇事司機打了個半死。還覺得氣出不來,找了個鐵棍子,將車站內停的幾輛車砸了。車站的工作人員看著我三叔連砸了四五輛車都不敢上前制止。不多時,我爺爺得到了消息,帶著沈氏宗族的人馬到了,他老人家做得更絕,壹把火將車站點了,
這時醫院傳來的消息,新三嬸懷的是男孩,我爺爺當場壹口血就噴了出來。
最後縣長、縣委書記帶著縣公安局長趕到。看著滿車站姓沈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態平息。
公安局的處置結果是我爺爺因違反治安條例,被拘留十五天(考慮到老人的身體條件,由我親爹帶他受罰,其實就是每天到拘留所裏簽個名)。放火燒長途車站的兇手沒有找到(沒人敢指認我爺爺),損失由車站自己處理。車站賠償三叔二十萬。因為三叔是軍職武警幹部,地方政府沒有處罰權力,只能將事件通報給三叔所在的武警駐軍。
壹個月後,部隊下達了對三叔的處罰決定:沈援朝同誌記大過壹次,收回晉升沈援朝同誌正營職幹部的任命,並取消其進入軍事學院學習的資格。
等到這樣的結果,三叔自己都不敢相信。這個處罰看起來挺厲害,可仔細品品也就那麽回事。收回正營職任命,三叔本來就不是營長。取消軍事學院學習資格,那就更有意思了,三叔從來沒有主動申請過要去學習,再說了,學院每年都招生,今年去不了,過幾年再去嘛。
稍微有點殺傷力的是記大過那壹條。根據部隊處罰條例規定,壹年之內,累計兩次大過者,將自動解除軍職退伍回家。話說回來,兩次大過——哪有那麽容易?
三叔本來都打好包袱準備走人了,老家政府給定性是沈援朝毆打了無辜司機(那孫子是不是無辜見仁見智),砸毀了四輛長途公交汽車,縱火燒了長途車站(這罪名落三叔頭上了,反正壹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況且還是父子倆)。就算有新三嬸慘死的前因,但這些罪名別說提前退伍了,都夠進軍事法院的門檻了。現在能有這樣的結局,真是阿彌陀佛,祖先保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