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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諫》吳兢的譯文

原文:

太宗威容儼肅,百僚進見者,皆失其舉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見人奏事,必假顏色,冀聞諫諍,知政教得失.貞觀初,嘗謂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須明鏡;主欲知過,必借忠臣.主若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敗,豈可得乎?故君失其國,臣亦不能獨全其家.至於隋煬帝暴虐,臣下鉗口,卒令不聞其過,遂至滅亡,虞世基等,尋亦誅死.前事不遠,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必須極言規諫.”

貞觀元年,太宗謂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魚水,則海內可安.朕雖不明,幸諸公數相匡救,冀憑直言鯁議,致天下太平.”諫議大夫王對曰:“臣聞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是故古者聖主必有爭臣七人,言而不用,則相繼以死.陛下開聖慮,納芻蕘,愚臣處不諱之朝,實願罄其狂瞽.”太宗稱善,詔令自是宰相入內平章國計,必使諫官隨入,預聞政事.有所開說,必虛己納之.

貞觀三年,太宗謂司空裴寂曰:“比有上書奏事,條數甚多,朕總黏之屋壁,出入觀省.所以孜孜不倦者,欲盡臣下之情.每壹思政理,或三更方寢.亦望公輩用心不倦,以副朕懷也.”

貞觀六年,太宗以禦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杜正倫、秘書少監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上封事稱旨,召而謂曰:“朕歷觀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宜盡誠規諫,至如龍逢、比幹,不免孥戮.為君不易,為臣極難.朕又聞龍可擾而馴,然喉下有逆鱗.卿等遂不避犯觸,各進封事.常能如此,朕豈慮宗社之傾敗!每思卿等此意,不能暫忘,故設宴為樂.”仍賜絹有差.

貞觀八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每閑居靜坐,則自內省,恒恐上不稱天心,下為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諫,欲令耳目外通,下無怨滯.又比見人來奏事者,多有怖,言語致失次第.尋常奏事,情猶如此,況欲諫諍,必當畏犯逆鱗.所以每有諫者,縱不合朕心,朕亦不以為忤.若即嗔責,深恐人懷戰懼,豈肯更言!”

貞觀十五年,太宗問魏征曰:“比來朝臣都不論事,何也?”征對曰:“陛下虛心采納,誠宜有言者.然古人雲:‘未信而諫,則以為謗己;信而不諫,則謂之屍祿.’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懷忠直而不能言;疏遠之人,恐不信而不得言;懷祿之人,慮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與緘默,俯仰過日.”太宗曰:“誠如卿言.朕每思之,人臣欲諫,輒懼死亡之禍,與夫赴鼎鑊、冒白刃,亦何異哉?故忠貞之臣,非不欲竭誠,竭誠者乃是極難.所以禹拜昌言,豈不為此也!朕今開懷抱,納諫諍,卿等無勞怖懼,遂不極言.”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房玄齡等曰:“自知者明,信為難矣.如屬文之士、伎巧之徒,皆自謂己長,他人不及.若名工文匠,商略詆訶,蕪詞拙跡,於是乃見.由是言之,人君須得匡諫之臣,舉其愆過.壹日萬機,壹人聽斷,雖復憂勞,安能盡善?常念魏征隨事諫正,多中朕失,如明鏡鑒形,美惡必見.”因舉觴賜玄齡等數人勖之.

貞觀十七年,太宗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當時諫者十有余人.食器之間,何須苦諫?”遂良對曰:“雕琢害農事,纂組傷女工②.首創奢淫,危亡之漸.漆器不已,必金為之.金器不已,必玉為之.所以諍臣必諫其漸,及其滿盈,無所復諫.”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為事,若有不當,或在其漸,或已將終,皆宜進諫.比見前史,或有人臣諫事,遂答雲‘業已為之’,或道‘業已許之’,竟不為停改.此則危亡之禍,可反手而待也.”

譯文

唐太宗容貌威武嚴肅,百官中進見的人,見到他都會緊張得舉止失常不知所措.太宗知道情況後,每當見到有人奏事時,總是做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希望能夠聽到諫諍,知道政治教化的得失.貞觀初年,太宗曾對公卿們說:“人要照見自己,壹定要有明鏡;壹國之主要想知道自己的過失,壹定要借助於忠臣.君主假如自以為聖明,臣下又不去糾正,要想國家不傾危敗亡,能辦得到嗎?於是君主失掉他的國,臣下也不能獨自保全他的家.至於像隋煬帝殘暴淫虐,臣下都把嘴閉起來不講話,最後終於因為聽不到自己的過失而導致滅亡,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誅殺.前事不遠,妳們今後每當看到事情有不利於百姓的,必須直言規勸諫諍.”

貞觀元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正直的君主任用了奸臣,就不可能治理好國家;忠直的臣子侍奉昏庸的君主,也不可能治理好國家.只有正直的君主和忠直的大臣相處***事,如魚得水,那麽天下就可以平安無事了.我雖然不算明君,幸虧妳們多次匡正補救過失,希望憑借妳們直言鯁議,以實現天下太平.”諫議大夫王回答說:“我聽說木材彈上墨線就能鋸得筆直,君主聽從規諫就能成為聖明.所以古代聖明的君主必須設諍臣七人,說的話如不被接受,就壹個接壹個地以死相諫.陛下開拓思路,采納臣民忠言,我等處在不避忌諱的聖朝,實在願意把愚昧之見都講出來.”太宗稱贊說得好,下詔規定今後宰相入宮商量處理國家大事,必須讓諫官跟著進來,聽壹聽如何處理.有話敞開說,壹定虛心采納.

貞觀三年,唐太宗對司空裴寂說:“近來有人上書奏事,條數很多,我都貼到臥室的墻壁上,出入時看看想想.之所以要這麽孜孜不倦,是想把臣下的想法都弄清楚.我每當壹想到治國大事,有時要到三更以後才睡覺.我也希望妳們用心不倦,以符合我的心意.”

貞觀六年,唐太宗因為禦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杜正倫、秘書少監虞世南、著作郎姚思廉等人所奏的事很合心意,召見時對他們說:“我曾把從古以來臣子盡忠的事跡壹壹看過,如果遇到聖明的君主,自然就能夠誠心規諫,但如像關龍逢、比幹那樣的處境,就不免身遭殺戮株連家人.做君主不容易,做臣子也難.我又聽說龍可以馴養得聽話,但喉下有逆鱗.妳們就敢於犯逆鱗,各自進上奏書.常能這樣,我難道還怕宗廟社稷會傾覆!每想到妳們壹片忠心,壹刻也不能忘懷,所以設宴***享歡樂.”還給每人賞賜了數量不等的絹.

貞觀八年,唐太宗對侍從的大臣們說:“我每當無事靜坐,就自我反省.常常害怕對上不能使上天稱心如意,對下被百姓所怨恨.只想得到正直忠誠的人匡救勸諫,好讓我的視聽能和外邊相通,使下面沒有積怨.此外近來見到來奏事的人,常顯得心懷恐懼,連講話也變得語無倫次.平時奏事,情況尚且如此,何況要折面諫諍,必然害怕觸犯逆鱗.所以每當有人諫諍時,縱然不合我的心意,我也不見怪.假如立刻發怒斥責,恐怕人人心懷恐懼,豈敢再說話!”

貞觀十五年,唐太宗問魏征:“近來朝臣都不議論政事,這是為什麽?”魏征回答說:“陛下虛心納諫,本來應當有話說.然而古人說過:‘不被信任的人勸諫,會被認為是毀謗自己;已被信任而不勸諫,就叫做屍祿.’但是人的才能氣度,各有不同:膽小怕事的人,心存忠直而不能進諫;被疏遠的人,怕不信任而無法進諫;貪戀祿位的人,怕不利於自身而不敢進諫.所以大家沈默不言,應付著混日子.”太宗說:“這些現象確實像妳所說.我常想,人臣要勸諫,動輒害怕有死亡之禍,這和赴鼎鑊被烹殺、冒刀劍被斬殺又有什麽兩樣?因此忠貞的臣子,並非不想竭盡忠誠,竭盡忠誠實在太難了.所以夏禹聽了好的意見要拜謝,豈不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如今敞開胸懷,接受諫諍,妳們無須因為害怕而不敢把想說的話說出口.”

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對房玄齡等人說:“能正確對待自己的人是明智的,但要做到實在困難.這像會寫作的文士、有技巧的工匠,都自誇自己有本領,別人比不上.如果遇上著名的文士、工匠來評量指責,雜亂無章的文辭和拙劣的技藝就會顯現出來.這樣說來,君主須有匡救諫諍的臣子,來指出過錯.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事情,若單靠壹個人來了解判斷,即使再辛苦勞累,怎能把每件事都處理得盡善盡美呢?我常想念魏征遇到問題時隨事諫諍匡正,多次切中我的過失,這好像用明鏡來照形體,美與醜都會顯現出來.”因而舉起杯子給房玄齡等幾位敬酒,勉勵他們也應這樣做.

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問諫議大夫褚遂良說:“從前虞舜制作漆器,夏禹雕飾祭器,當時勸諫的有十多人.飲食器皿壹類的小事,何必苦諫?”褚遂良回答說:“從事精雕細琢會妨害農耕,編織五顏六色的彩帶會妨礙婦女的正常事務.首創奢侈淫逸,就是危亡的開端.有了漆器不滿足,必然要用黃金來做.金器還不滿足,必然要用玉石來做.所以諫諍之臣必須在事情的開端就進諫,等到已做完再勸諫也不起作用了.”太宗說:“妳講得很對,我所做的事情,如有不當,不論是在剛開始,或者是將做完,都應當及時進諫.近來我翻閱前朝史書的記載,有時臣下進諫,君主就回答說‘已經做了’,或者說‘已經同意做了’,終究不肯停止改正.這樣下去危亡的災禍在壹反手之間就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