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魯家與朱家的人,與高祖在同壹個時期。魯家人都以儒教著稱,而朱家的人以俠義聞名。他所隱藏和救活的名人豪傑就有幾百人,其余的平常人更數不勝數。但他始終不會誇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賞他對別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經給予過施舍的人,他唯恐再見到他們。他救濟人家的困難,先從貧賤的人開始。他家中沒有多余的錢財,衣服破舊,每頓飯只吃壹樣菜,乘坐的不過是輛牛車。他專為旁人的危急之事奔走,比辦自己的私事還著急。他曾暗中使季布將軍擺脫了被殺的厄運,待到季布將軍地位尊貴之後,他卻終身不肯與季布將軍見面。從函谷到關東,人們沒有不伸長脖子盼望與他結交的。
原文:郭解,軹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許負外孫也。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解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脫,若遇赦。及解年長,更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於心,卒發於睚眥如故雲。而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嚼。非其任,強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義,人殺吾子,賊不得?”棄其屍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遂去其賊,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
譯文:郭解,是軹縣人,自翁伯,是擅長觀察人的面相斷定人的吉兇的許負的外孫。郭解的父親因為行俠,在孝文時期被殺死。郭解是個短小精悍的人,不喝酒。小的時候內心狠毒,稍有不快,就親手殺死了很多人。他不惜犧牲生命去替朋友報仇,隱藏亡命之徒,做奸邪之事沒有停止過,還私鑄錢幣,偷墳盜墓,本來就數不勝數。幸好正好有上天的幫助,窘迫危急的時候常常能得以脫身,有時能遇到赦免。到了郭解長大後,就改變行為,檢點自己,用恩惠報答怨恨自己的人,施舍別人很多而少望別人報答自己。但他自己喜歡行俠的思想越來越強烈。已經救了別人的生命,卻不自誇功勞,但其內心仍然殘忍狠毒,為小事突然怨怒行兇的事依然如故。當時的年輕人仰慕他的行為,也常常為他報仇,不讓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兒子依仗郭解的勢力,同別人喝酒,讓人家幹杯。如果不是那人喝得了的,他卻強行灌酒。那人發怒,拔刀殺死了郭解姐姐的兒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發怒說道:“以弟弟翁伯的義氣,人家殺了我的兒子,兇手卻捉不到。”於是她把兒子的屍體丟棄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兇手的去處。兇手窘迫,自動回來把真實情況告訴了郭解。郭解說:“妳殺了他本來應該,是我的孩子無理。”於是他放走了那個兇手,把罪責歸於姐姐的兒子,並收屍埋葬了他。人們聽到這消息,都稱贊郭解的道義行為,更加依附於他。
原文:解出入,人皆避之。有壹人獨箕倨視之,解遣人問其名姓。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見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屬尉史曰: “是人,吾所急也,至踐更時脫之。”每至踐更,數過,吏弗求。怪之,問其故,乃解使脫之。箕踞者乃肉袒謝罪。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
譯文:郭解每次外出或歸來,人們都躲避他,只有壹個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著他,郭解派人去問他的姓名。門客中有人要殺那個人,郭解說:“居住在鄉裏之中,竟至於不被人尊敬,這是我自己道德修養得還不夠,他有什麽罪過。”於是他就暗中囑托尉史說:“這個人是我所關心的人,輪到他服役時,請加以免除。”以後每到服役時,有好多次,縣中官吏都沒找這個人。那人感到奇怪,問其中的原因,才知原來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於是,他就袒露身體,去找郭解謝罪。少年們聽到這消息,越發仰慕郭解的行為。
原文: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者以十數,終不聽。客乃見郭解。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解乃謂仇家曰:“吾聞洛陽諸公在此問,多不聽者。今子幸而聽解,解奈何乃從他縣奪人邑中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無用,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間,乃聽之。”
譯文:洛陽人有相互結仇的,城中有數以十計的賢人豪傑從中調解,兩方面始終不聽勸解。門客們就來拜見郭解,說明情況。郭解晚上去會見結仇的人家,仇家出於對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聽從了勸告,準備和好。郭解就對仇家說:“我聽說洛陽諸公為妳們調解,妳們多半不肯接受。如今妳們幸而聽從了我的勸告,郭解怎能從別的縣跑來侵奪人家城中賢豪大夫們的調解權呢?”於是郭解當夜離去,不讓人知道,說:“暫時不要聽我的調解,待我離開後,讓洛陽豪傑從中調解,妳們就聽他們的。”
原文:解執恭敬,不敢乘車入其縣廷。之旁郡國,為人請求事,事可出,出之;不可者,各厭其意。然後乃敢嘗酒食。諸公以故嚴重之,爭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縣賢豪,夜半過門常十余車,請得解客舍養之。
譯文:郭解保持著恭敬待人的態度,不敢乘車走進縣衙門。他到臨邊的郡國去替人辦事,事能辦成的,壹定把它辦成,辦不成的,也要使有關方面都滿意,然後才敢去吃人家酒飯。因此大家都特別尊重他,爭著為他效力。城中少年及附近縣城的賢人豪傑,半夜上門拜訪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輛車子,請求把郭解家的門客接回自家供養。
原文: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解家遂徙。諸公送者出千余萬。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解兄子斷楊掾頭。由此楊氏與郭氏為仇。
譯文:待到漢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將各郡國的豪富人家遷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貧,不符合資財三百萬的遷轉標準,但遷移名單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讓郭解遷移。當時衛青將軍替郭解向皇上說:“郭解家貧,不符合遷移的標準。”但是皇上說:“壹個百姓的權勢竟能使將軍替他說話,這就可見他家不窮。”郭解於是被遷徙到茂陵。人們為郭解送行***出錢壹千余萬。軹人楊季主的兒子當縣椽,是他提名遷徙郭解的。郭解哥哥的兒子砍掉楊縣椽的頭。從此楊家與郭家結了仇。
原文: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其聲,爭交歡解。解為人短小,不飲酒,出未嘗有騎。已又殺楊季主。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關。籍少公已出解,解轉入太原。所過輒告主人家。吏逐之,跡至籍少公。少公自殺,口絕。久之,乃得解。窮治所犯,為解所殺,皆在赦前。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殺此生,斷其舌。吏以此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絕,莫知為誰。吏奏解無罪。禦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於解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郭解翁伯。
譯文:郭解遷移到函谷關,關中的賢人豪傑無論從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聽到他的名聲,都爭著與郭解結為好朋友。郭解個子矮,不喝酒,出門不騎馬。後來又殺死楊季主。楊季主的家人上書告狀,有人又把告狀的人在京城中給殺了。皇上聽到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郭解逃跑,把他的母親安置在夏陽,自己逃到臨晉。臨晉籍少公平素不認識郭解,郭解冒昧會見他,順便要求他幫助出關。籍少公把郭解送出關後,郭解轉移到太原,他所到之處,常常把自己的情況告訴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逐郭解,追蹤到籍少公家裏。籍少公無奈自殺,口供斷絕了。過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並徹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發現壹些人被郭解所殺的事,都發生在赦令公布之前。壹次,軹縣有個儒生陪同前來查辦郭解案件的使者閑坐,郭解門客稱贊郭解,他說:“郭解專愛做奸邪犯法的事,怎能說他是賢人呢?”郭解門客聽到這話,就殺了這個儒生,割下他的舌頭。官吏以此責問郭解,令他交出兇手,而郭解確實不知道殺人的是誰。殺人的人始終沒查出來,不知道是誰。官吏向皇上報告,說郭解無罪。禦史大夫公孫弘議論道:“郭解以平民身份行俠,作威作福,因為小事而殺人,郭解自己雖然不知道,這個罪過比他自己殺人還嚴重。判處郭解大逆無道的罪。”於是就誅殺了郭解的家族。
原文:自是之後,為俠者極眾,敖而無足數者。然關中長安樊仲子、槐裏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鹵公孺、臨淮兒長卿、東陽田君孺,雖為俠而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此盜跖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朱家之羞也。
譯文:從此以後,行俠的人特別多,但都傲慢無禮沒有值得稱道的。但是關中長安的樊仲子,槐裏趙王孫,長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鹵公孺,臨淮的兒長聊,東陽的田君孺,雖然行俠卻能有謙虛退讓的君子風度。至於像北道的姚氏,西道的壹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東道的趙他、羽公子,南陽趙調之流,這些都是處在民間的盜跖罷了,哪裏值得壹提呢!這都是從前朱家那樣的人引以為恥的。
原文: 太史公曰: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譯文:太史公說:“我看郭解,相貌趕不上壹般人,語言也無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的人們,無論是賢人還是不肖之人,無論是認識他還是不認識他的人,都仰慕他的名聲,談論遊俠的人都標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聲。諺語說:‘人可用光榮的名聲作容貌,難道會有窮盡的時候嗎?’嗚呼,可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