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生下我的時候,奶奶抱著我,癟著沒剩幾顆牙的嘴,欣喜地說:“這瘋婆娘,還給我生了個帶把的孫子。”只是我壹生下來,奶奶就把我抱走了,而且從不讓娘接近。娘壹直想抱抱我,多次在奶奶面前吃力地喊:“給,給我……”奶奶沒理她。我那麽小,像個肉嘟嘟,萬壹娘失手把我掉在地上怎麽辦?畢竟,娘是個瘋子。
每當娘有抱我的請求時,奶奶總瞪起眼睛訓她:“妳別想抱孩子,我不會給妳的。要是我發現妳偷抱了他,我就打死妳。即使不打死,我也要把妳攆走。”奶奶說這話時,沒有半點兒含糊的意思。娘聽懂了,滿臉的惶恐,每次只是遠遠地看著我。盡管娘的奶脹得厲害,可我沒能吃到娘的半口奶水,是奶奶壹匙壹匙把我餵大的。奶奶說娘的奶水裏有“神經病”,要是傳染給我就麻煩了。那時,我家依然在貧困的泥潭裏掙紮。特別是添了娘和我後,家裏常常揭不開鍋。奶奶決定把娘攆走,因為娘不但在家吃“閑飯”,時不時還惹是生非。
壹天,奶 奶煮了壹大鍋飯,親手給娘添了壹大碗,說:“媳婦兒,這個家太窮了,婆婆對不起妳,吃完這碗飯,就去找個富點兒的人家過日子,以後也不準來了,啊?”娘剛扒了壹大團飯在口裏,聽了奶奶下的“逐客令”顯得非常吃驚,壹團飯就在嘴裏凝滯了。娘望著奶奶懷中的我,口齒不清地哀叫:“不,不要……”奶奶猛地沈下臉,拿出威嚴的家長作風厲聲吼到:“妳這個瘋婆娘,叫什麽叫,叫下去沒妳的好果子吃。妳本來就是到處流浪的,我收留了妳兩年了,妳還要怎麽樣?吃完飯就走,聽到沒有?”說完奶奶從門後拿出壹柄鋤,像余太君的龍頭杖似的往地上重重壹磕,“咚”地發出壹聲響。娘嚇了壹大跳,怯怯地看著婆婆,又慢慢低下頭去看面前的飯碗,有淚水落在白花花的米飯上。在逼視下,娘突然有個很奇怪的舉動,她將碗中的飯分了壹大半給另壹只空碗,然後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
奶奶呆了,原來,娘是向奶奶表示,每餐只吃半碗飯,只求別趕她走。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幾把,奶奶也是女人,她的強硬態度也是裝出來的。奶奶別過頭,生生地將熱淚憋了回去,然後重新板起了臉說:“快吃快吃,吃了快走。在我家妳會餓死的。”娘似乎絕望了,連那半碗飯也沒吃,朗朗蹌蹌地出了門,卻長時間站在門前不走。奶奶硬著心腸說:“妳走,妳走,不要回頭。天底下富裕人家多著呢!”
娘反而走攏來,壹雙手伸向婆婆懷裏,原來,娘想抱抱我。奶奶猶豫了壹下,還是將繈褓中的我遞給了娘。娘第壹次將我摟在懷裏,咧開嘴笑了,笑得春風滿面。奶奶卻如臨大敵,兩手在我身下接著,生怕娘的瘋勁壹上來,將我像扔垃圾壹樣丟掉。娘抱我的時間不足三分鐘,奶奶便迫不及待地將我奪了過去,然後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當我懵懵懂懂地曉事時,我才發現,除了我,別的小夥伴都有娘。我找父親要,找奶奶要,他們說,妳娘死了。可小夥伴卻告訴我:“妳娘是瘋子,被妳奶奶趕走了。”我便找奶奶扯皮,要她還我娘,還罵她是“狼外婆”,甚至將她端給我的飯菜潑了壹地。那時我還沒有“瘋”的概念,只知道非常想念她,她長什麽樣?還活著嗎?沒想到,在我六歲那年,離家5年的娘居然回來了。那天,幾個小夥伴飛也似地跑來報信:“小樹,快去看,妳娘回來了,妳的瘋娘回來了。”我喜得屁顛屁顛的,撒腿就往外跑,父親奶奶隨著我也追了出來。這是我有記憶後第
壹次看到娘。她還是破衣爛衫,頭發上還有些枯黃的碎草末,天知道是在那個草堆裏過的
夜。娘不敢進家門,卻面對著我家,坐在村前稻場的石滾上,手裏還拿著個臟兮兮的氣球。
當我和壹群小夥伴站在她面前時,她急切地從我們中間搜尋她的兒子。娘終於盯住我,死死
地盯住我,裂著嘴叫我:“小樹……球……球”她站起來,不停地揚著手中的氣球,討好地
往我懷裏塞。我卻壹個勁兒地往後退。我大失所望,沒想到我 日思夜想的娘居然是這樣壹副
形象。壹個小夥伴在壹旁起哄說:“小樹,妳現在知道瘋子是什麽樣了吧?就是妳娘這樣
的。” 奶奶和父親卻把娘領進了門。當年,奶奶攆走娘後,她的良心受到了拷問,隨著壹天天衰老,她的心再也硬不起來,所以主動留下了娘,而我老大不樂意,因為娘丟了我的面子。我從沒給娘好臉色看,從沒跟她主動說過話,更沒有喊她壹聲“娘”,我們之間的交流是以我“吼”為主,娘是絕不敢頂嘴的。家裏不能白養著娘,奶奶決定訓練娘做些雜活。下地勞動時,奶奶就帶著娘出去“觀摩”,說不聽話就要挨打。
過了些日子,奶奶以為娘已被自己訓練得差不多了,就叫娘單獨出去割豬草。沒想到,娘只用了半小時就割了兩筐“豬草”。奶奶壹看,又急又慌,娘割的是人家田裏正生漿拔穗的稻谷。奶奶氣急敗壞地罵她:“瘋婆娘谷草不分……”
奶奶正想著如何善後時,稻田的主人找來了,竟說是奶奶故意教唆的。奶奶火冒三丈,當著人家的面拿出根棒壹下敲在娘的後腰上,說:“打死妳這個瘋婆娘,妳給老娘滾遠些……”娘雖瘋,疼還是知道的,她壹跳壹跳地躲著棒槌,口裏不停地發出“別、別……”的哀號。最後,人家看不過眼,主動說“算了,我們不追究了。以後把她看嚴點就是……”這場風波平息後,娘歪在地上抽泣著。我鄙夷地對她說:“草和稻子都分不清,妳真是個豬。”話音剛落,我的後腦勺挨了壹巴掌,是奶奶打的。奶奶瞪著眼罵我:“小兔崽子,妳怎麽說話的?再這麽著,她也是妳娘啊!”我不屑地嘴壹撇:“我沒有這樣的傻瘋娘!”“妳真是越來越不象話了。看我不打妳!”奶奶又舉起巴掌,這時只見娘像彈簧壹樣從地上跳起,橫在我和奶奶中間,娘指著自己的頭,“打我、打我”地叫著。我懂了,娘是叫奶奶打她,別打我。奶奶舉在半空中的手頹然垂下,嘴裏喃喃地說道:“這個瘋婆娘,心裏也知道疼愛自己的孩子啊!”
我上學不久,父親被鄰村壹位養魚專業戶請去守魚池,每月能賺50元。娘仍然在奶奶帶領下出門幹活,主要是打豬草,她沒再惹什麽大的亂子。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的壹個冬日,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奶奶讓娘給我送雨傘。娘可能壹路摔了好幾跤,渾身像個泥猴似的,她站在教室的窗戶旁望著我傻笑著,口裏還叫:“樹……傘……”壹些同學嘻嘻地笑,我如坐針氈,對娘恨得牙癢癢,恨她不識相,恨她給我丟人,更恨帶頭起哄的範嘉喜。
當他還在誇張地模仿時,我抓起面前的文具盒,猛地向他砸過去,卻被範嘉喜躲過了,他沖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我倆撕打起來。我個子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被他輕易壓在地上。這時,只聽教室外傳來“嗷”的壹聲長嘯,娘像個大俠似地飛跑進來,壹把抓起範嘉喜,拖到了屋外。都說瘋子力氣大,真是不假。娘雙手將欺負我的範嘉喜舉向半空,他嚇得哭爹喊娘,壹雙胖乎乎的小腿在空中亂踢蹬。娘毫不理會,居然將他丟到了學校門口的水塘裏,然後壹臉漠然地走開了。
娘為我闖了大禍,她卻像沒事似的。在我面前,娘又恢復了壹副怯怯的神態,討好地看著我。我明白這就是母愛,即使神誌不清,母愛也是清醒的,因為她的兒子遭到了別人的欺負。當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娘!”這是我會說話以來第壹次喊她。娘渾身壹震,久久地看著我,然後像個孩子似的羞紅了臉,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那天,我們母子倆第壹次***撐壹把傘回家。我把這事跟奶奶說了,奶奶嚇得跌倒在椅子上,連忙請人去把爸爸叫了回來。
爸爸剛進屋,壹群拿著刀棒的壯年男人闖進我家,不分青紅皂白,先將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家裏像發生了九級地震。這都是範嘉喜家請來的人,範父惡狠狠地指著爸爸的鼻子說:“我兒子嚇出了神經病,現在衛生院躺著。妳家要不拿出1000塊錢的醫藥費,我他媽壹把火燒了妳家的房子。”1000塊?爸爸每月才50塊錢啊!看著殺氣騰騰的範家人,爸爸的眼睛慢慢燒紅了,他用非常恐怖的目光盯著娘,壹只手飛快地解下腰間的皮帶,劈頭蓋臉地向娘打去。壹下又壹下,娘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又像壹只跑進死胡同的獵物, 無助地跳著、躲著,她發出的淒厲聲以及皮帶抽在她身上發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響,我壹輩子都忘不了。
最後還是派出所所長趕來制止了爸爸施暴的手。派出所的調解結果是,雙方互有損失,兩不虧欠。誰在鬧就抓誰!壹幫人走後,爸看看滿屋狼籍的鍋碗碎片,又看看傷痕累累的娘,他突然將娘摟在懷裏痛哭起來,說:“瘋婆娘,不是我硬要打妳,我要不打妳,這事下不了地,咱們沒錢賠人家啊。這都是家窮惹的禍!”爸又看著我說:“樹兒,妳壹定要好好讀書考大學。要不,咱們就這樣被人欺負壹輩子啊!”我懂事地點點頭。
2000年夏,我以優異成績考上了高中。積勞成疾的奶奶不幸去世,家裏的日子更難了。恩施洲的民政局將我家列為特困家庭,每月補助40元錢,我所在的高中也適當減免了我的學雜費,我這才得以繼續讀下去。 由於是住讀,學習又抓得緊,我很少回家。父親依舊在為50元打工,為我送菜的擔子就責無旁貸地落在娘身上。每次總是隔壁的嬸嬸幫忙為我抄好鹹菜,然後交給娘送來。20公裏的羊腸山路虧娘牢牢地記了下來,風雨無阻。也真是奇跡,凡是為兒子做的事,娘壹點兒也不瘋。除了母愛,我無法解釋這種現象在醫學上應該怎麽破譯。
2003年4月27日,又是壹個星期天,娘來了,不但為我送來了菜,還帶來了十幾個野鮮桃。我拿起壹個,咬了壹口,笑著問她:“挺甜的,哪來的?”娘說:“我……我摘的……”沒想到娘還會摘野桃,我由衷地表揚她:“娘,您真是越來越能幹了。”娘嘿嘿地笑了。娘臨走前,我照列叮囑她註意安全,娘哦哦地應著。
送走娘,我又紮進了高考前最後的復習中。第二天,我正在上課,嬸嬸匆匆地趕來學校,讓老師將我喊出教室。嬸嬸問我娘送菜來沒有,我說送了,她昨天就回去了。嬸嬸說:“沒有,她到現在還沒回家。”我心壹緊,娘該不會走錯道吧?可這條路她走了三年,照理不會錯啊。嬸嬸問:“妳娘沒說什麽?”我說沒有,她給我帶了十幾個野鮮桃哩。嬸嬸兩手壹拍:“壞了壞了,可能就壞在這野鮮桃上。”
嬸嬸問我請了假,我們沿著山路往回找,回家的路上確有幾棵野桃樹,桃樹上稀稀拉拉地掛著幾個桃子,因為長在峭壁上才得以保存下來。我們同時發現壹棵桃樹有枝丫折斷的痕跡,樹下是百丈深淵。嬸嬸看了看我說,“我們到峭壁底下去看看吧!”我說,“嬸嬸妳別嚇我……”嬸嬸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往山谷裏走…… 娘靜靜地躺在谷底,周邊是壹些散落的桃子,她手裏還緊緊攥著壹個,身上的血早就凝固成了沈重的黑色。我悲痛得五臟俱裂,緊緊地抱住娘,說:“娘啊,我的苦命娘啊,兒悔不該說這桃子甜啊,是兒子要了妳的命……娘啊,您活著沒享壹天福啊……”我將頭貼在娘冰涼的臉上,哭得漫山遍野的石頭都陪著我落淚……
2003年8月7日,在娘下葬後的第100天,湖北大學燙金的錄取通知書穿過娘所 走過的路,穿過那幾株野桃樹,穿過村前的稻場,徑直“飛”進了我的家門。我把這份遲到的書信插在娘冷寂的墳頭:“娘,兒出息了,您聽到了嗎?您可以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