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迪.輪椅上的夢全文

第壹章 1 妳見過我，妳也許見過我，是在壹列火車上。如果妳穿過記憶的大門，妳或許 會記得，在靠車廂門口的座位上坐著壹個女孩子，那時她十五歲，梳兩條長長的辮 子，辮子垂在胸前。她穿著紅色的翻領毛衣，毛衣是手織的。要是妳稍稍留意，也 許會發現她的臉色有點兒蒼白。妳不知道在這以前的事，也不知道那時正在發生的 事，更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但不管怎樣，妳是見過我的，要是妳仔細回想，妳 也許會發現那個女孩子壹路幾乎都沒有說話，這樣妳或許就會覺得她是個很憂郁的 孩子。那天她告別了這座城市。妳看她的時候，她把臉扭向了窗外，她從不願讓別 人看見她的眼淚。後來她從壹個花布書包裏拿出壹本有點兒舊了的代數課本，看壹 道很難的題，是壹個方程組。對她來說那本書很難。她從沒進過學校，她自己學著 讀書，她從很小就自己學著讀書，這讓她和別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默默地解著那 個多元方程組，好像忘了周圍的壹切。她只想把這個方程組解出來，不讓黎江笑話 她，她很怕他看不起自己。妳不知道黎江是誰，也不知道他對這個女孩子多麽重要。 她看書看了很久也沒解出那道題。後來她就把書放回花書包。她想到了新地方就給 黎江寫信，現在不能寫，她還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什麽樣。她想起他，就想起他 的眼睛，深邃明亮，像夜幕中的星光，壹閃壹閃的…… 妳見過我，是在火車上。那趟車咣當咣當開得很慢，在每壹站都要停壹會兒。 妳見過我，妳也許會想起，那個女孩子朝窗外看了很久，可妳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壹切結束了，又重新開始了，結束也許就是另壹次開始。她曾期待結束這壹切，開 始另壹切，讓所有的壹切重新開始，就像蛹變成美麗的蝴蝶…… 火車晃動著，窗外的田野壹片片向後旋轉，樹木壹棵棵向後閃去，還有記憶的 河流…… 2 那時很喜歡畫房子，無論去哪裏，都要帶上我的十二色蠟筆。大人看見我畫的 房子都說我畫得好，他們有的說，長大了當建築師吧。我很想見到壹個建築師，看 看他畫的房子。我畫的房子都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實際上有沒有那種形狀的房子 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意願畫，想怎麽畫就怎麽畫。我畫的大多是樓房，有 的樓頂飄著雲彩，我畫的樓都很高。我開始畫高樓的時候已經不能走路了。我後來 想，假如我從來沒有病，也許就不會喜歡畫高樓了。那壹天，我從病床上坐起來， 以為很快就能回家了，可醫生說我還得再住下去！我害怕病房，病房裏太安靜，墻 壁白得刺眼，還有壹種可怕的氣味，後來壹聞到那種味兒，我就知道又要打針吃藥， 進手術室了。我總想逃跑，還想過黑夜裏逃跑。沒病之前我曾經從家裏逃跑過，媽 媽不讓我自己上街，她說我還小。可我很想去，有壹次，趁媽媽不註意，我偷偷跑 了，我在大街上閑逛，還跑進商店看玩具，天黑了我才想起回家，我累得走不動了， 坐在地上，倚著壹根電線桿睡著了……那時候，我還不喜歡畫畫，只想到處亂跑。 在醫院我整天不是躺著就是坐著，我煩得常常大聲尖叫，開始護士壹聽我叫就趕緊 跑來，怎麽啦怎麽啦？她們總是壹臉慌張。後來她們就不緊張了。每次我發瘋似的 叫，她們就說，別著急，過幾天就讓妳出院了。可我還是不聽，誰也無法讓我安靜。 想不起又過了多久，我終於回家了。爸爸給我買了壹盒蠟筆，還有圖畫本。我安靜 下來，開始畫房子，壹張又壹張。我畫的樓房裏很熱鬧，每壹層都有很多人。而我 的四周平時卻沒有人，只有壹只白貓。我很想跟人們說話，可實際上我只能給自己 說話。在我的記憶中有很多孩子跟我說話，我曾和他們在壹起瘋跑瘋鬧。離開他們， 我在病房裏見到的幾乎都是昏迷不醒的孩子，他們偶爾也說話，是說胡話，發出模 糊不清的聲音。我覺得喪氣，就回想那些會說話的孩子，我那時總跟女孩兒吵架， 我們互相翻白眼，互相呸對方。我想起有壹次在火車上見過壹個會拉小提琴的男孩 子，他壹路總是對我笑，說實話，我很想再見到他。 第二章 7 譚靜把情感傾註在十個手指上，讓它們去表達她的暢想，她有時擡起頭來看壹 眼坐在身旁的方丹，她聽得多入迷啊！ 家裏這架半舊的鋼琴是譚靜最心愛的夥伴兒，平時它靠在墻邊，像壹只神秘的 寶箱閃著紫紅色的亮光。琴蓋下靜靜地伏著壹群潔白的鴿子，鴿群裏混進了壹些黑 色的燕子。每當譚靜那修長靈活的手指從它們身上輕輕撫過，它們就會發出壹片歡 悅的合鳴，而且不同的指法就會出現不同的變幻，高音像丁冬的山泉，清脆地在山 階上跌宕，低音如渾厚的河流，轟鳴著發出巨浪翻卷的喧囂。譚靜最喜歡輕輕彈出 壹串琶音，聽著震顫的琴聲由強變弱，緩緩消失，她仿佛看到壹只追趕隊伍的大雁 正在匆匆奔向遙遠的晚霞，追尋著晚霞壹樣多彩的夢。 譚靜正是愛做夢的年齡，常常做些很美的夢，夢見舞臺上紫紅色的帷幕徐徐拉 開，她坐在鋼琴前，雙手在光亮如水的琴鍵上活潑跳動，於是，歡快的樂曲飛遍了 劇場的每壹個角落，引來人們由衷的贊嘆和熱烈的掌聲。而讓她的夢有了真實寄托 的，卻是在認識方丹以後。過去她從未想到，自己會認識個整天被鎖在屋裏的病女 孩兒，方丹那破碎的歌聲總是在她的耳畔縈繞，從此，她像被壹根無形的繩子牽著， 壹放學就不由自主地來到方丹的床前，她忘不了方丹聽說她會彈鋼琴時那種驚奇和 向往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琴聲能給方丹帶來快樂，她感到了壹種從未有過的莫大的 欣慰。她常常把方丹背到自己屋裏，讓她靜靜地坐在床邊聽她彈琴。每當她打開琴 蓋，雙手觸鍵奏出第壹聲和弦，方丹蒼白的臉上就會立刻泛起興奮的紅潮。隨著她 富有表情的彈奏，方丹慢慢沈浸在美妙的琴聲裏。 這是譚靜為方丹譜寫的鋼琴曲，活潑流暢的旋律仿佛展現出壹幅動人的畫面： 秋天的樹林， 風在沙沙地響， 金色的葉片閃閃發光， 壹片片緩緩飄落， 如同金色的蝴蝶翩翩飛舞。 落滿樹葉的壹條路， 跑來壹個快樂的女孩兒。 風把她的長發向後飄起， 女孩兒壹邊跑壹邊笑。 她歡笑著跑進壹條小河， 第三章 10 春天的夜晚帶著溫馨的夢悄悄潛入每壹個窗口，壹抹淡而柔和的月光透過薄薄 的窗簾照進屋裏，在窗前的地上投下壹片朦朧的寧靜。遠處，不知誰家的掛鐘當當 地敲著子夜，那鐘聲帶著輕微的震顫蕩漾開來，像水中的漣漪，壹圈圈兒擴散著， 緩緩消失。 在這片朦朧中，黎江瞪著發光的眼睛，絲毫沒有睡意。今天公布的綜合測驗成 績表上，他又是名列第壹。今年是黎江最重要的壹年，即將面臨高考，他希望自己 也能像哥哥那樣，不久的將來，胸前也戴上讓他羨慕已久的大學校徽。現在距離高 考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了，自己必須加倍努力地學習。黎江想著，感到又緊張又愉快。 這時，黎江聽見躺在他身邊的維嘉發出壹聲深深的嘆息。黎江心裏覺得好笑， 這家夥今天怎麽了？上俄語課時，黎江就發現維嘉的情緒有點兒異常，他不知為什 麽顯得心神不定。俄語是維嘉學得最好的壹門課程，他那準確的發音，抑揚頓挫的 語調，漂亮的譯文，總是贏得老師的贊賞，女同學的羨慕。可是，今天在課堂上朗 讀普希金的壹首詩，他卻結結巴巴讓人掃興。回到座位上，黎江關切地悄聲問，餵， 怎麽搞的？誰知道呢？維嘉自言自語似的，好像無法從壹個固定的思緒中掙脫出來。 黎江忍不住無聲地笑了，壹貫神采飛揚的維嘉被什麽困住了呢？ 黎江太了解維嘉了。從上小學第壹天起，他們倆的座位就始終排在壹起。跟維 嘉在壹起總能使人感到單純的快樂。他精力充沛，整天眨著那對夢幻般的眼睛，壹 臉無憂無慮的表情。有時候，他會充滿激情地朗誦壹首詩，讓妳熱血沸騰，有時候 心血來潮，他也會做壹些事情讓人啼笑皆非。有壹次學校組織他們去看電影《英雄 兒女》，那幾天維嘉壹直處在壹種激昂的情緒之中，他那褐色的眼睛裏燃燒著興奮 的光芒。後來的幾天，黎江發現維嘉總是在偷偷摸摸地寫什麽，問他，維嘉就說沒 寫什麽，只露出壹種初中生般的微笑。其實在黎江眼裏維嘉就像壹個長不大的少年。 那天看著維嘉神秘兮兮的樣子，他沒有多問，他知道維嘉是個絕對藏不住秘密的人， 用不了幾天他就會把壹切都告訴他。黎江靜靜地等待著。想到這裏，他不由地笑了。 那幾天，他看見維嘉上課總是坐不安穩，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壹下課就往學校傳達 室跑，幾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維嘉還是熱情不減地往傳達室跑。黎江都為他 的執著感動了，這家夥到底等什麽啊？黎江第壹次忍不住想知道維嘉的秘密。維嘉 也終於憋不住了，那天下課，他從傳達室回來有點兒垂頭喪氣。在樹下的石凳上坐 下，維嘉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告訴黎江，他給《英雄兒女》中王芳的扮演者寫了信， 寄到了北京八壹電影制片廠。他壹直在等她的回信。黎江笑了，問他，妳在信裏說 了什麽？維嘉的臉紅了壹下，只說他表示向“英雄的妹妹”學習，在祖國需要的時 候，他也會雙手緊握爆破筒，勇敢無畏地沖入敵群。嗯，英雄的妹妹壹定會被妳感 動。黎江說。他又問維嘉，妳還寫了什麽？別的……沒寫什麽。維嘉有點兒不自然 地笑了笑。不用說，黎江的心裏也明白了。維嘉繼續等待，繼續往學校傳達室跑… …後來黎江都替他失望了，嗨，別傻等了，要有回信早來了。不。維嘉說，說不定 她不在家，我的信躺在她的桌上睡大覺呢。黎江氣得重重捶了他幾拳，這個維嘉， 遇到掃興的事總能找幾條歪理來安慰自己。最終，“英雄的妹妹”也沒有回信。那 天維嘉的耐心維持不下去了，他這才告訴黎江，他愛上了“英雄的妹妹”，他給她 寫過十壹封信！黎江那會兒很想大笑，可他只微微壹笑，他從不會大笑，這讓他有 點憋悶。維嘉啊，可愛的維嘉！他心裏這麽想著，拍拍維嘉的肩頭，和他壹起出了 校園…… 唉。維嘉又發出壹聲嘆息。 第四章 12 那個夜晚不像以往那麽歡樂，過去我們湊在壹起總是熱鬧地說個沒完，而現在 維娜譚靜和平她們在我的床邊靜默地坐著，聽燕寧講朗誦會的形式和要求，沈悶的 氣氛是燕寧制造的，因為燕寧要給大家開壹個特別的朗誦會——朗誦烈士遺書，而 “烈士”就是我們自己。 維娜對我說，燕寧總是有壹種活躍的思想，組織壹些別人根本想不到的事。這 樣的朗誦會絕對是獨出心裁，燕寧的主意多麽吸引人啊！ 是很吸引人嗎？那些在槍聲中消失了的人們，他們活著的時候在鐵窗裏偷偷寫 下的幾句話，還有鐵鐐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留下的丁丁當當的回聲。我為那些字句， 那些情感、信念和理想，為那些人，那些曾經和我們壹樣的人流下熱淚……可是， 我從沒想過我有壹天要做壹名烈士。燕寧要我們像烈士那樣寫遺書。也許是為了考 驗壹下我們是否忠誠，是不是真的被烈士們的書信感動了。或者，她是想讓我們不 要忘記我們是這個少先隊小隊的壹員。不管燕寧怎麽想，我還是被那些用血和淚寫 成的文字感動了。雖然我從沒有見過鐵窗、刑場，我甚至想象不出那是什麽樣子， 可我知道，他們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我無法想象身體健康的人，像燕寧、維娜、 譚靜、和平、維嘉他們不能走出自己的屋子，自由自在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所以， 當燕寧問我讀了《革命烈士書信集》有什麽感想，我說，認識書裏的犧牲者，我覺 得自己的病痛算不了什麽。燕寧說她也被這本書感動得熱淚滾滾，只想早日成為*** 青團員。後來燕寧又把她的壹本讓維娜譚靜，讓和平輪流讀過了。壹連幾個晚上大 家都在討論這本書。維娜說，她為其中的好幾封信而泣不成聲，那天晚上她讀完烈 士書信集，第二天早晨去上學眼睛還是紅腫的。譚靜說她讀了壹半就讀不下去了， 她為那些烈士的壯誌豪情感染著，只想彈鋼琴，譜壹支激越的琴曲。和平說，她讀 了這本書，覺得所有的壹切都那麽好。燕寧說，大家都被感動了，就說明這本書很 有意義。她說，我認為，我們應該把這本書作為朗誦會的內容。她問大家，假如我 們在白色恐怖時期，我們會怎麽樣？ 維娜說，和敵人做鬥爭，像那些烈士壹樣。 譚靜說，我們也印傳單貼標語，也上街去大聲演講，手裏揮著小三角旗，大聲 喊同胞們…… 燕寧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假如我們被敵人逮捕了，夫在 鐵牢裏，明天就要赴刑場了，我們會做什麽呢？ 譚靜很快樂地笑了，說，赴刑場？我們為什麽要赴刑場啊？我們早就勝利了。 燕寧說，譚靜，妳嚴肅點兒，我是說假如我們赴刑場…… 譚靜又嚷嚷著，這不可能，我們不是好好的嗎？ 維娜趕忙勸阻譚靜，她說，譚靜妳別吵，我明白燕寧的意思，燕寧是說…… 看著燕寧和譚靜認真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也說，真的呢，假如我們被關在 鐵牢裏，我們會想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