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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鬼》的結局

冬至——

“至親、好友、知交,這位公子,妳祭祀的是誰?”

“故人。”黑衣的男人慢慢點燃手中折成銀錠的錫箔,壹如臉色般蒼白的手指暈開了幾許火光,細碎的銀屑落滿肩頭。

腳下,黑羽赤眼的夜鴉雕像般靜伏不動,如男人臉上空洞的表情,他壹張壹張地將錫紙投入火種,無限細致:“亦是我的愛人。”

所謂愛恨,求不得,舍不得,愛不得,恨不得。

史書上記載,那年,楚懷帝駕崩,妝妃自殉榻前。傳聞,奸臣桑陌死於荒野。壹夜,楚氏宮室突起大火,火勢自冷宮而起,經久不熄,攝政王楚則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來這就是佛祖所謂的愛恨。則昕是我的求不得,而妳,卻是我的舍不得。求不得,不過痛徹心扉,焦慮難安。舍不得,若硬舍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性命。

「他還沒醒?」妖嬈神秘的女子帶著壹身慘綠大膽地闖進他的冥府,空華揮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著腕間的珠鏈,描繪成青綠色的眉眼盛滿詭異笑意,「我說過,他不會醒。」

繚亂,明湖中的女鬼,有壹手出神入化的幻術。空華冷冷看進她綠得異樣的眼眸裏:「妳想說什麽?」

她「咯咯」嬌笑,壹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上空華腳下的石階,扭成壹股的麻花辮蛇壹般自胸前拖曳而下:「妳忘了,佛祖罰了妳什麽?」

「愛不得。」見座上的男人猛然壹震,她繞著自己的發梢,笑得幸災樂禍,「妳空華,永世愛而不得。」

因果回圈,報應不爽。生死簿上誰是誰非歷歷記得清晰,從不曾錯得壹絲壹毫。善即賞,惡即懲,誰都逃不過天理昭昭。楚則昀,鳩兄弒父,殘暴無仁,壹身罪孽罄竹難書。那日忘川岸邊,妳空華魂歸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蓮座專程來等妳。

「他問妳,是否識得愛恨?妳點頭說是。」繚亂把玩著長辮的發梢認真追憶,「我躲在忘川裏聽得分明。愛恨糾葛,無窮無盡,恨不起,愛不得,是為最苦。他封了妳作為楚則昀的記憶,罰妳自此永世愛而不得。日後即便又重逢又相見又起愛恨,到頭來終是壹無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過來了。」她擡起頭看著壹直沈默的男人,壹身黑衣將他的臉襯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訴妳壹些。起初桑陌壹直在奈何橋邊等妳,可惜,妳再見 到他的時候,已經不記得他了,更休說什麽後悔或是悲傷,他以壹死來報復妳,願望卻落空。呵呵呵呵……真是個死心眼的人。那麽不甘,去偷了冥府中關於楚氏壹 族的記錄。又有什麽用?那裏頭記錄的不過是各人的善惡而已,至於愛恨……妳冥府之主尚且不識得,又哪會記載這種東西?他白挨了壹場剮刑。」

她轉過眼看著空華不見悲喜的表情,嘴角帶笑,仿佛是在說壹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艷鬼,是我以幻術誘他殺了轉世的楚則昕,這樣,他永留人間,再忘不掉過往。我等著看妳們如何重逢。」

言聽至此,空華驀然挑起了眉梢,女鬼逕自笑著:「那時,他剛受了妳壹場千刀萬剮,燒了偷來的楚史咬牙切齒。妳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過自我的幻術中見了妳先前強吻則昕的場景,居然就將轉世為乞丐的則昕開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語調壹轉,她卻忽而面露猙獰,口氣憤恨:「只是沒想到原來轉了世的帝王身上還會有殘余的龍氣,我漏算了這壹點,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無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則我又何須苦等如此之久!」

「他總是做壹些沒用的事,人家都不記得他了,他還記著欠了人家什麽。錯已鑄成,又能彌補多少?笨蛋。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頭幾年他還會說起妳,後來,我以為他已經忘了,原來也沒有。」深吸壹口氣,手指繞著發辮,她絮絮說著,語句雜亂。

「他就是這麽壹個人……」壹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說話了,低沈暗啞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寬廣大廳中回響,卻又飄渺好似嘆息,似乎是在說給自己壹個人聽,「壞得不徹底,恨得不徹底,對自己卻狠得徹底。」

「他對自己越狠,才越傷得了妳。」繚亂聞言,勾著嘴角笑,低下頭數腕上泛著螢光的珠粒,「愛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妳來這裏的目的又是什麽?」空華扯開了話題反問。

「告訴妳壹些妳應當知道的事。」

「為什麽?」

「給妳壹個醒著的桑陌。」

「然後?」

「叫妳欠我壹份人情。」

「條件?」空華稍稍調整了坐姿,平聲問道。

她卻不急著做聲,自階上緩緩站起,收了壹臉笑意,壹雙翠綠的眼睛直直射向空華:「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騰升數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閻君齊齊怒喝出聲。

龍爪、鳳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過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雕零殆盡,後人屈指可數。天帝壹脈為龍,天後乃鳳族之後,而麒麟後裔,當今唯有冥主空華。好壹個大膽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來,竟然是來討他額上的獨角。

「妳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後,而今世間麒麟壹族唯妳幸存,我要討麒麟角,自然是要跟妳來討。」鬼眾張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懼,只盯著不動聲色的空華壹人,侃侃而談,「只是妳壹旦失了獨角,萬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寶座只怕也坐不安穩了。」

「妳同他之間,總是妳壹路穩操勝券,結局卻每每是他以自損反勝過妳壹局。他壹日不醒,妳便是壹日輸家,舍之不肯,愛而不得。千年萬年,永世如此。」殿中默 然無聲,墻上燈盤中的鬼火燒得「劈啪」作響,喚作繚亂的小小女鬼向他嫣然壹笑,目光炯炯,「如何?用壹個妳,換壹個他。」

「妳倒算得清楚。」他指間幻出壹朵沾了露水的彼岸花,蒼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色衣袖之下將殷紅的細長花瓣壹壹撫過,被黑衣襯得越發顯得白的臉上細細地蕩開壹抹笑,嘴角微勾,狹長的眼眸中精光畢現,「我答應妳。」

桑陌,我曾說過,我要壓上我的所有,賭妳的愛恨。

「原來這就是刑天。」從空華手中將利刃接過,已脫了金簪形態化為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繚亂手中隱泛寒光。女鬼壹手執刃將它舉到眼前仔細觀察,神兵所散發出的戾氣仿佛能戳瞎了觀者的雙眼。

空華卻背對著她,俯身坐在桑陌床邊,壹心壹意地整理著他散落在頰邊的發絲。傾身在桑陌額上落下壹吻方才起身,他從容後退壹步,墨色發絲掙脫了高高的發冠飛揚而起,面向著床榻上始終不見清醒的人,高大的男人徐徐折下腰,膝頭點地。

平生不曾跪得過天,不曾拜得過地,天帝跟前尚要免我諸般禮數,桑陌,冥主空華只為妳壹人屈膝。

再擡頭,卻是對上壹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抱坐在壹邊的小貓緊緊攢著手裏的彼岸花,空華對他微微壹笑,小娃兒的眼睛驀然睜得溜圓。

平地起颶風,將周身團團圍住。小貓伸出手掩住了眼睛來擋這好像能將人壹起卷走的怪風,彼岸花撕扯得粉碎,身體似乎也要被拉扯開。房中只聞得風聲呼嘯,目瞪口呆的女鬼同小貓壹時都作不得聲。榻上,唯有桑陌睡得沈沈,雙目半闔,壹無所覺。

風驟起,又驟停。不見了空華,麋身、牛尾、魚鱗、偶蹄、獨角,巨大的黑色麒麟遍身甲光閃爍,目似銅鈴。它回轉過身,仰首曲蹄,額上獨角擎天,陰慘的碧青鬼火下,如遺世獨立的王者,凜然不可壹世。

小貓看到女子的手正在發抖,刑天閃耀著寒光寸寸逼近,面目猙獰的異獸卻目光沈靜如水,任憑刑天沖天的殺氣將他厚厚的鱗甲穿透。

應該會很疼,刑天甫接近時,它終是眨了壹下眼睛,驀然後退了小半步,之後卻凝然不動,任由粗大的額角被壹點壹點研磨。刀鋒每壹次劃過,便是錐心之痛,紅色 的血水沿著刀刃源源不絕蜿蜒而下,頃刻淹沒了那道以疼痛換來的淺淺痕跡。它卻再不後退,保持著巋然不動的姿態,只有眼睛瞪得更大了,壹瞬不瞬地盯著某處。

小貓順著它的視線看去,是桑陌。承受不了如此血腥畫面的孩子伸出手,將桑陌的衣袖牢牢拽著,似乎要緩解心中的恐懼,又似要借此告訴桑陌什麽。

女鬼的臉上開始起汗,細細密密的壹層,而後,不斷有汗珠沿著鬢角滾下。獨角上卻還是淺淺的壹道口子,不斷向往沁出血水。

很疼,作為全身最堅硬同時也最寶貴的部分,蘊藏了所有修為的獨角被活生生取下。刑天劃過時帶起的痛楚經由傷口蔓延到全身,頭痛欲裂,視線已經模糊不清,眼前白色的身影已經沈進了青慘慘的朦朧裏,看不清了,卻還死死盯著。空華告訴自己,也許,也許,這恐怕就是最後壹眼。

「叮鐺」壹聲,血珠飛濺,刑天自脫力的女鬼掌中掉落,聲響打破壹室窒息的肅殺。

獨角從額上脫落,疼痛早已麻木,雙眼也失了焦距,只覺渾身力氣壹夕之間被全數抽空。威風凜凜的異獸終於支撐不住,側身倒下。光華全失,恢復了人形。

「該妳了。」拂去搭在頰上的濕發,空華啞聲道。這才發現,依著床榻半坐在地上的他臉色蒼白得比榻上的桑陌更甚,衣衫盡濕,好似剛從水裏撈起來。小貓跑去要扶他,他攀著床沿想要站起,身形壹委,無奈又跌倒,卻還念念不忘同女鬼交換的條件,「我要壹個活蹦亂跳的桑陌。」

「現在我若不認賬了呢?」女鬼卻兀自看著指間淋漓流淌的血液嘴硬,同樣汗濕的臉上勉強要擠出幾絲難看的笑意。

「妳不認賬也罷,既然壓了註,我自然也輸得起。」話語說得輕巧,他視線片刻不離桑陌。輕喘幾聲,緩緩轉過臉來,目光猛然如鷹般銳利,墨瞳中的殺意不下於寒光粼粼的刑天,「只是,妳可承受得起不認賬的下場?」

臉色依舊顯得過分蒼白,空華虛軟地半坐在地上,黑眸沈沈,波瀾不驚:「無論將來如何,現今我仍是冥主,妳仍是小鬼。除了認賬,妳還有什麽可選?」

別無選擇。

繚亂臉色鐵青,狠狠咬了咬牙,低頭將掌中的血水塗抹上獨角頂端。黝黑如墨玉般的材質沾染上濃稠的血液,逐漸顯現出奇異的質感,似乎是血水絲絲縷縷地滲透到了獨角中,又似是獨角正慢慢地將表面上的血漬吞噬,二者交融,獨角頂端的色澤逐漸由混沌轉向澄澈。

用食指抵著頂角慢慢摩挲,女鬼口中喃喃低語,同樣顯出些水草般青綠色澤的唇不斷開闔,卻又聽不清晰。音節古怪的咒文催動下,角端逐漸溢出幾縷青煙,輕薄得轉眼便消散得無影無蹤。她神色微動,似乎亦覺得驚奇,忙將獨角置於桑陌鼻下,煙絲幽幽升起,盡為桑陌吸收。

「原來真是如此……」看著眼前的情形,繚亂不住點頭,言語間喜不自禁。

由麒麟角所燃起的青煙縷縷不絕,她似乎如釋重負,眼角邊漫出些許濕意:「我終於等來這壹天。」

「妳想救的是誰?」房中沈寂無聲,空華開口問道。

「路人。」苦苦等候百年,費盡心機,耗盡心血,原以為該是她的舍不得,她卻道出「路人」兩字,神色倦怠,「他是個修道人。」而她在初見他時,便已是孤魂野鬼壹只。彼此道不同,不相與。只字片語不曾交談過半句,只能算是匆匆擦肩的路人。

「他醒來之後,妳可以問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的老神仙和那只綠蝴蝶。」原來果真冥冥中壹切借由定數,機緣巧合,到頭來,皆是故人。

壹心求仙的修道人,世間萬般皆拋,唯獨拋不開想要成仙的妄念。太執著,從清戒苦修的正道轉至故弄玄虛的旁門左道,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終於走火入魔,算算時間,正是在桑陌求藥之後,真是巧合。

「我翻遍他書齋中所有典籍,又跪遍三界各處上仙神君,世間唯有麒麟角可以救他。」於是就潛在忘川中等待時機,或許亦是天註定,恰好叫她窺得了天 機,聽得佛祖與空華壹席對話,「妳冥府之主空華原本無愛無欲,無懈可擊。唯有這個桑陌,是妳躲不過的劫。只要他還在,只要他還記得,妳們終會重遇……那 時,便是我的時機。」

「索要龍氣是為了待他醒來後,為他增加修為?」空華續問道。

「修為精進是他最大的心願。」她疲倦地閉眼,笑得哀傷。壹個路人,如此體貼周到,竭盡全力只為壹個不曾說過話的路人。

獨角緩緩燃著,青煙裊裊,好似凡間的所謂愛恨,看似輕薄,卻綿綿不絕。

「先前我若不答應妳,沒有麒麟角,非但救不了妳要救的人,桑陌也醒不過來。」口口聲聲來同他交易,事先卻不言明麒麟角也是救治桑陌之物,回想之前種種,此女的心機深沈得可怕。

「彼此彼此。」她淺笑著應承,「論及不擇手段,我不敢同妳們二位比肩。」似奉承又似嘲諷,也似感慨。

垂眼瞧見獨角中的青煙慢慢地熄了,繚亂起身將用剩的壹半藏入袖中:「等等他就會醒。」

空華頷首,慢慢撐身而起坐到床邊。陰慘的鬼火中,顫顫伸了手去撫摸桑陌的臉,不再多言。

轉身離去的女鬼走出幾步卻又忍不住止步:「妳明知我只能還妳壹個活蹦亂跳的桑陌,而不是壹個癡心對妳的桑陌。」

「這於我而言,有何區別?」

他並不回頭,語帶笑意,像是在為她的不明了而發笑。

小貓始終沒有出聲,趴在窗邊,看著女鬼漸行漸遠,消失在了滔滔無盡的忘川裏。回過頭,男人正俯下身緊緊抱著桑陌,下巴擱著他的肩膀,臉頰貼著臉頰,胸膛抵著胸膛,鴛鴦交頸。小貓看到,男人壹直如刀削般冷冽的頰邊泛著水光……

尾聲

城裏悄悄搬進了壹戶人家,壹個穿白衣裳的公子帶著壹個穿黑衣裳的小娃兒。公子長得算不上俊俏,可清秀端正,逢人三分笑,倒也和藹可親。那小娃兒卻唇紅齒 白,目似點漆,仿佛年畫上觀音菩薩身旁的招財童子,白玉團子壹般討人喜歡。可惜怕生得很,見了人就往公子身後躲,怯怯露出小半張臉,反更惹人憐愛。娃兒好 像是個啞子,總是靜悄悄的,不如尋常孩子般吵鬧。

那公子說:「他不會說話。」臉上淡淡的,不見悲傷也不見遺憾,反倒讓那些好湊熱鬧的三姑六婆好生惋惜。

那公子又說,他姓桑,單名壹個陌字,他管那不會說話的孩子叫小貓。他們住在城中出了名的鬼屋裏,那是個足足占了城北壹大片土地的大宅院,單單住了他們兩 個,旁人怕鬼,都不敢去住。桑公子說:「我們壹路遠來,身上沒什麽錢,能有壹屋片瓦遮風擋雨便心滿意足了。」他擡了頭去看梁上被厚厚塵土遮蓋住的匾額,臉 上還是淡淡的。似乎沒有什麽事能勾起他的悲喜,清心寡欲得像是個虔誠的修道者,只有同小貓說話時,才能看到他臉上淺淺的壹層溫柔。

終於想要放開壹切解脫自己,卻又被強自拉回這愛恨糾纏不清的塵世,艷鬼覺得自己很累,累得不想同那個人辯解愛誰恨誰,累得再也不想去回憶從前的事、從前的人,不管那個人是叫楚則昀還是叫空華。

醒來的時候,幾乎認不出眼前氣息微弱神色憔悴的男人就是那個高高在上無愛無欲的冥主空華,當年在冷宮裏也不曾見得他這般狼狽。他說:「桑陌,我不會放手。」

認真得像是下壹刻就會天崩地裂海枯石爛。

桑陌拒絕了,說:「空華,我們兩不相欠吧。」因為實在太過疲倦。

然後,在某天夜裏,好嚼舌根的三姑六婆們都睡了,桑公子的家門口來了位客人。沒有什麽冷得滲人的陰風,也沒有什麽殷紅如血珠的花瓣,壹身黑衣的男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落了漆的腐朽大門前。墨發、黑衣,帶著沈沈的死氣和壹身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叩、叩、叩……」連叩門聲也是低低的,怕驚動了房裏的人,又似乎是怕驚到了叩門人自己。

三聲低響之後,冷僻的巷子裏就再沒有了聲響,黑衣的男人慢慢收回了手,只是在門前站著,壹身黑衣像是要融化在了濃濃的夜色裏。

屋子裏過了好壹會兒才幽幽地瀉出些許燈火,卻不見有人來開門,昏黃的燭光在薄薄的窗戶紙上飄搖著,似乎隨時隨地就會熄滅,卻始終不曾隱去,就這樣忽明忽暗地亮了壹整夜。

第二天,桑陌打開門,門檻外靜靜地放著壹個鼓鼓的小紙袋。是壹袋核桃,脆殼的,捏起來「啪啪」作響。餵壹個給小貓吃,乖巧的孩子偷偷擡起頭看,桑陌面無表情。

夜間,男人輕輕地叩了三下門板後就再沒有動作,站在門邊看著,似乎透過門板能看到屋子裏那個想要看見的人。屋子裏的燭火暗暗地亮著,窗紙上卻不見人影。男人在日出之前悄無聲息地離開,留下壹紙袋核桃,有時會替換成其他東西,都是零嘴,從前艷鬼常攢在手裏的那些。

桑陌在天亮的時候開門,把紙袋拿進屋,全數餵進小貓嘴裏。不能言語的孩子皺著臉,萬分的不情願。

晚上,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聽不清敲門聲有沒有壹如既往地響起。雨勢太大,漆黑的夜裏,甚至看不清那個黑衣的男人是否壹如既往地出現。那天,桑陌開門的 時間比往常晚了壹些,濕漉漉的門檻邊安安靜靜地放著壹個濕透了的小紙袋。打開壹看,卻不是核桃。是壹方玉佩,通體碧翠,中央鏤空雕了壹個圖樣,卻再不是那 個熟悉的「楚」字,而是「華」,冥府之主空華的「華」,筆法狂狷,落筆隨意。閉上眼睛都能幻想出他握筆時的姿態,手指總是捏在筆桿的高處,提肘、懸腕,縱 橫揮灑。

小貓瞪大了眼睛在心裏嘀咕,不會讓我把這個也吞下去吧?

桑陌把玉塞進了紙袋裏,又放回原處:「我說過,妳我自此恩怨兩消,再無瓜葛。」

「我也說過,我不會放手。」聽了桑陌的話語,男人從巷子的拐角處走了出來。原來他始終不曾離去,墨發黑衣盡皆濕透。

冥府之主空華,他還是壹副老樣子,蒼白的臉上有壹雙狹長銳利的眼睛,眸光深沈如寒潭深淵。只是,失了角的麒麟是否還能是威風凜凜的上古神獸?失了通身修為的冥府之主又如何統率天下鬼眾?

「我已不是冥主。」離開的時候,他追上來執意握桑陌的手腕,「我只是空華。」

晉王府中那般急切又深情。壹不留神就要想起先前,燃著柴火的草屋裏,小柔哀涼辭世的夜晚,這個男人抱著自己,耳邊壹遍又壹遍地低語:「桑陌、桑陌,看著我,我是空華……」

驀然有些不解,當初苦苦不肯放手解脫的是自己,如今卻輪到他。恩怨恩怨,恩恩怨怨如此糾葛,哪怕我陪妳再細細說上三百年也辨不清誰對誰錯。空華,算了吧,再執著又有何意義?

空華說:「我壹意將妳從魂飛魄散中追回,不是要看妳離去的背影。」

縱使在不能翻雲覆雨統率鬼眾,卻還是那麽狂妄,想要就必定要奪取的強霸性子。

可惜,失了獨角之後,畢生修為幾乎所剩無幾,先前聲勢赫赫的冥主壹朝龍遊淺溪,說不上落魄,行動間卻總掩不住幾許虛弱。桑陌不答話,牽著小貓回屋。小貓努力擡頭看,看到艷鬼緊緊抿成壹線的嘴角。

空華站在門前,低頭看了看艷鬼留下的小紙袋,終是沒有彎腰去拾。

月晦,那個拿來騙小孩兒的慈祥的「月婆婆」不知躲去了哪裏,墨水般的濃重夜色連星光都全數掩去,這樣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鬼氣森森。桑陌不知從哪裏領來壹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親昵地壹同跨進了門。他們從空華身前走過,艷鬼臉上帶著笑,眼角高高吊起,百媚叢生。

這壹夜過得格外漫長,黑暗中,連時光都將流逝的步伐放緩了。空華無聲地從角落裏轉了出來,走到門邊,「叩、叩、叩」三聲輕響。這壹次,房裏沒有亮起燭火。男人沈默地站在門前,被黑衣襯得分外慘白的面孔上看不到悲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緊閉的大門「吱呀——」壹聲,打開了壹條窄窄的縫隙,小貓睜著壹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從裏頭探出了頭,然後躡手躡腳地跨了出來。空華瞇起眼睛看,身前的小娃兒仰著頭,也壹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有些無奈,伸手去揉他的頭:「他看不見妳會著急的。」

那張眉眼同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小臉肉嘟嘟的,竟徐徐扯起了嘴角。頭壹次,小貓對著空華笑了,眼帶憐憫。他攥緊拳頭往空華手裏壹塞,轉身又躥進了門後。

攤開手掌看,卻是壹顆核桃。向來唯我獨尊的男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居然落到了被壹個小孩子可憐的地步,真是……

第二天,門檻邊的小紙袋裏還是那塊被拒絕的玉佩。桑陌掃了壹眼,順手把門關了,抱著小貓在院子裏曬太陽:「都說好了,兩不相欠。」聲音很低,低到小貓都聽不清。

然後,然後,壹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哪怕不是月晦的時候,桑陌有時也會帶著男人回房,書生、武夫、富家少爺……形形色色。空華每天在他門邊放上壹小袋核桃,那個裝著玉佩的小紙袋子遲遲沒有被拾走。後來,艷鬼連核桃都不收了,任由門前的紙袋子越積越多,再不多看壹眼。

男人蹲下身,捏著小貓臉微微地笑:「明明他身上的龍氣可以為他增進修為,不必依靠他人來吸精補元。他這樣……我很生氣。」

笑容漸漸斂了,空華的表情變得嚴肅:「……也很難受。」

小貓的視線越過了他的肩頭,就在男人身後,壹身白衣的艷鬼靜悄悄地站著。空華回過頭,桑陌旋即轉開了視線。

空華說:「妳總是喜歡勉強自己。」

桑陌不說話。

空華站起身,微微低下頭看見艷鬼半垂下的眼:「妳沒有和他們做過,又何必來騙我?」

艷鬼猛地擡起臉,挑釁地露出壹口森森的白牙:「我樂意!」

扭頭橫跨壹步繞過空華,拖著小貓往屋子裏走。被他甩在身後的男人對著那道挺得筆直的背影長長地嘆氣。

緊閉的門板前,空華說:「桑陌,我喜歡妳。」

沒有回音。

時間過得很快,壹月又壹月,冬至的時候,在漫天飄飛的銀屑裏,桑陌又撞見了他。黑衣的男人隱沒在壹眾攏起的墳塋前,茫茫的人流裏,慢慢地將手邊的錫箔壹張張點燃,細小的碎屑落在他的肩頭,壹點壹點閃著微光。

聽到有人問他:「至親、好友、知交,這位公子,妳祭祀的是誰?」

「故人。」他答得從容,低頭看著手裏的火苗,長長的發絲遮住了臉龐,「亦是我的愛人。」

桑陌壹言不發地從他身邊走過,他兀自答著旁人的問話:「我答應過他,每年冬至為他燒壹份供奉。這樣……他……就不用再去拾旁人剩下的。」

「我壹直沒有告訴他,當年看他自己為自己燒供奉時,我便開始在乎他……」

身旁有人點燃了壹大盆錫箔,通紅的火苗躥得老高,煙灰漫天漫地,桑陌站在原地,似聽非聽。煙霧下,所有人的眼圈都是紅的,那是被煙塵熏的。

晚上回到家,小貓捧著壹個大碗吃得「呼哧呼哧」,桌上還留著壹碗,是餛飩。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人舀著壹只餛飩笑笑地餵到自己嘴邊:「凡間的規矩,冬至夜吃了餛飩,往後就凍不著了。」

罷了罷了,到哪裏都躲不了他,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他,愛過了恨過了,幾番掙紮幾番糾葛,到頭來如果能瀟瀟灑灑說壹句往事如煙了無痕跡,那根本就是騙鬼!

身心俱疲。

門外起了敲門聲,是空華,遠遠站在門外,笑容可掬:「我只是來看看。」他肩頭的銀屑還不曾拍去,帶著壹身檀香味和煙火氣。

桑陌握著拳頭說:「我絕不會和妳重頭來過。」

他了然地點頭:「我不迫妳。」

後來後來,人盡皆知的城北鬼屋裏又住進了壹個新住客,同先前的住客分別住在兩個單獨的小院裏。桑公子淡淡地說:「收些房租讓日子好過些。」

那位新住客在壹邊同樣客套地笑。

新住客把桑公子照顧得很好,冷時添衣熱時扇涼,每每在小碟子裏剝上壹碟新鮮核桃,順便教著小貓讀書認字。

再後來,把兩個院落壹分為二的院墻被打通了。人們時常瞧見三人壹同上街閑逛,據說,也曾有人攀過墻頭瞧見他們圍著石桌壹起賞月,三個人都是笑著的,該是相處得很好。

無盡的歲月裏,同自己糾纏最深的是他,最了解自己的亦是他,除了他,怕是同旁人再也合不來。桑陌私心裏想要否認,卻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空華,是要和自己壹路糾纏下去,壹直到最後了。

身後有人將他擁進懷裏,臉貼著臉,細細廝磨。空華說:「桑陌,我喜歡妳。」

桑陌沒有答話,這是最後的堅持。或許以後,可以坦然地接納他,可以同他耳鬢廝磨,可以回到從前那般相知相交的歲月。他們的光陰如此這般漫長,足夠可以妳追我逐壹直到地老天荒。可是,永遠永遠不會告訴他,喜歡或是不喜歡,都不會告訴。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