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珍寶島戰役之後,北國的政治空氣有些異常。
過年了,姥爺怕知青們出事,和知青們約定大年夜和他們壹起過。知青們立馬沸騰。
拗不過我的請求,姥爺帶上我進了知青點。
絕大多數知青都回家了,留下的都是沒有家、父母進了牛棚(幹校),或者家裏比知青點還苦的那些人。
知青們都是吃黃連長大的,過年了,得給他們吃點甜的香的。姥爺便帶上了姥姥包的豆包。
豆包的制作過程是這樣的:先發面。面粉是玉米粉兌大黃米粉。大黃米是壹種黏米,類似於南方的糯米,只是它是黃皮膚。
然後做豆餡。把紅小豆交給火和時間,當紅豆糊在鐵鍋裏煮得爛爛的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飄出“年味”時,再把它去皮碾成豆泥,再拌以紅砂糖調好,做成餡,包入面皮,然後上鍋蒸。
東北冬天冷,蒸幾蓋簾放在院子裏——那是天然的大冰箱。
另外還帶了“素餃子”。這是北方的習慣——用蔬菜、豆制品做餡的餃子,暗喻壹年“素素凈凈”,沒有邪惡之事。壹般初壹早上吃“素餃子”。
其實,那個年代吃不起肉,人們就苦中作樂,用豆腐代替了肉,然後再附上個吉祥的段子,就像趙本山的小品,都是從生活中撿來的,在春節時逗妳玩。
另外還帶了點煙,是生產隊自己種的“蛤蟆煙”,據說非常辣。我曾尋思,直接抽辣椒就好了,那可比任何壹種煙都便宜。
酒帶了兩種,壹種是通化葡萄酒。那時候,通化葡萄酒才幾角錢壹瓶,濃濃的葡萄汁貨真價實,像大唐的奢侈品——“葡萄美酒”。
另壹種是白酒。那時,農村人喝不起瓶裝的,都是散白——所謂散白,就是生產大隊自己釀的,沒有正規商標,不能進入市場銷售的白酒。
白酒的名字叫“地瓜蒙”,顧名思義,是用地瓜幹釀造的酒,喝多了上頭。那時糧食金貴,不允許用糧食釀酒。
青年點裏,平時是輪流做飯,壹人壹星期,不分男女。生活逼迫他們自立、長大。今天,他們壹起動手,飯菜堆成了山,這在平時很難想象。
平時,知青們吃高粱米水飯、貼大餅子,肚子裏沒油水,吃再多也覺得沒吃飽。有人見過他們直接從地裏刨出土豆吭哧吭哧地吃,就像吃蘋果那麽香。
冬閑時,天短,壹天只吃兩頓飯,他們餓急了,就抓幾把玉米粒用大鐵鍋炒壹下,像電影裏林彪吃炒黃豆那樣解餓。
姥爺家這裏種的是大地莊稼,沒有水田,因此大米很少吃,青年點也壹樣,只有過年過節,上級才分配給知青們每個人幾斤細糧。
而平時的細糧,多半也都留在了春節期間吃。平時,知青們就把粉條當面條吃。在知青眼裏,粉條就是細糧。
白面來了,他們也舍不得烙餅、蒸饅頭,太浪費,都是搟面條吃。因為搟面條時“面撲”可以用苞(玉)米面代替,據說這是從朝鮮冷面偷學來的秘籍。
這過年就不同了,知青們殺了養了壹年的豬,磨了蕎麥面,又磨了黃米包做粘豆包。磨完面剩下的糠也不賣錢了,全都拿去和老鄉換成了雞蛋。他們還搞來了魚鴨。
記憶最深的是他們的紅燒胖頭魚,至今,那味道還在我舌尖縈繞——知青點藏著神廚!神廚做紅燒胖頭魚,這在平時是不可思議的,平時不管什麽魚,只能做湯,每個人都能喝壹口,過年了才敢這麽奢侈。
材料其實很簡單,無非是胖頭魚、蔥段、姜段、蒜,輔料有黃酒、鹽、醬油、冰糖。這不是北方的做法,那時北方很少用黃酒。
做法也極其簡單,就是先煎後熬,但吃到我嘴裏,就像是神物,以後我再也沒吃過那個味道。
再壹個是壇肉,現在看起來簡單,就像東坡肉,加入蔥、姜、蒜等調料,把肉塊放入磁壇內,小火慢慢熬三個小時以上。對知青們來說,這太奢侈了,簡直是犯罪。
平時沒有肉,即使有,也是和許多菜燉壹鍋,根本找不到肉。另外,知青們不知從哪兒找來了肉桂,放進壇肉裏,別有壹番風味。
那時,肉桂只有在藥店才能找到,想買也不賣給妳。
知青們最厲害的是多才多藝。大夥喊:“花姐,來壹個!”沒有扭扭捏捏,登臺就是李鐵梅。大夥又喊:“老虎老狼,白話壹段相聲?”老虎老狼雙雙登場,就是壹段相聲。大夥再喊:“詩人,來壹段!”站起三個詩人,隔著桌子猜拳,然後依次出場,朗誦自己寫的詩——那才是真正的詩,每個字都帶著泥土味。
快五十年了,每當想起他們,我都無法摁住自己的心跳,怪不得,他們之中誕生了那麽多風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