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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樅菌山野裏的夢幻精靈散文

端午過後,晨風壹收衣袂,雨點便痛痛快快地飄落下來。輕輕的雨,綿綿的小小的雨,細而柔韌,長而連貫,像阿婆端坐在家中搓出來的細麻線,三五天時間不會從中間斷掉。山寨裏壹切幹焦的東西從裏到外都得到了滋潤,徹徹底底濕個全透,每壹個角落裏都充盈著水分子,甚至從口腔裏出來的每壹句話都汁水四溢。稻禾漸由碧青趨向黃熟,壹束束端凝而雅致。我們暫不去管田間的事情,任由它們在沈默中持續著膨脹的動作壹直到八月。單看這雨絲,連綿不絕地從雲層中搓出來,再垂下來,在屋檐前面織出闊大的簾子,眼睛掀開了壹層還有壹層,壹直延伸到對面的樅樹坡裏。

下雨時,所有樅樹都認為自己還遠遠未長夠,它們在雨水面前,踮起腳尖,攤開粗壯的臂膀,無數松針爭先恐後地拉長身子,每壹支針頭上都噙含著壹顆亮晶晶的雨珠兒,欲落未落,似滴非滴,像這個世界的夢囊裏長出來的壹朵潔凈的花。綴滿了壹樹,像凝結而成的壹顆顆琥珀,讓人看得心裏堆滿了嘆息。白色雲霧在雨簾中攀爬盤旋,若有若無地纏綿著,若是經不住風的撩撥,便會不小心碰落針尖上的夢,壹陣天籟般的沙沙聲過後,有些夢便羞澀地鉆入樅樹下面苔蘚覆蓋的土地裏,接著披上草綠色的衣服,在濕潤清涼的地下小心翼翼地萌芽著。其實不到半天功夫,它們就會忍不住為自己撐開了壹朵小小的雨傘,為來到這個世界而奮力頂開厚厚的蘚層,在樅樹們心照不宣的縱容和鼓勵下冒出壹顆顆黃褐色的小腦袋。小小的身子開始靜悄悄地存儲著山林裏無處不在的心事,心事傾聽多了,自身就變成了秘密。所以,我壹直固執地認為,樅菌是我們的山林滋生出來的故事。關於山林,它們有無窮盡的發言權和訴說權。壹場雨事過後,無數浪漫的傳說便已發生。

雨下到第三天的時候,善知人意的樅菌們就知道寨子裏的人早已經等不及了,它們美美地飽吸壹口雨水,鼓足勁兒,將自己的身子使勁往外壹撐,那把小巧可愛的傘就“砰”地壹下猛然膨脹了起來。就像天上的雲朵,先是被水汽凝結成壹團,有著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混沌未開的樣子,溫順而乖巧。慢慢地,風把雲吹透了吹散了,落下雨,雨下著下著,雲就薄了,輕了,靈秀了,飄逸了。棉花壹般溫柔、松軟、潔白,醇厚,拉長了,拉寬了,瑩潤而漂亮。這都是夢的形態。壹朵小小的樅菌,當它開始將壹顆小雨水作為種子來孕育自己的夢時,它便已經以雲的樣子來到了人世。從壹顆透亮澄澈的種子裏出發,在樅樹下苔蘚和沙地的濕潤氣息裏將小小的心開大,直到開出壹朵大花來。這些都是我憑著兒童的天真能夠想象模擬出來的壹朵樅菌的生長姿態和過程,從春季的末端到整個夏季,壹直到秋。“雨後的青山,像淚水洗過的良心”,只要有纏綿的雨水,就有寨子周圍靈秀青翠的山。山裏面有著無數的生靈,它們揮舞著自己的身體,蘸著雨水,像壹切秘密壹樣秘密地生存生長。

每到這時,寨子就在恬靜氣息中慢慢滲透出壹些不安分出來。每個人碰面時都會忍不住用興奮的眼神相互交流壹下,誰都知道,對面那片樅樹坡裏早已經藏滿了無數的夢。趁著雨幕還沒收起的時候去找菌子,這是壹個無比迷人的過程,和在小河裏捉魚壹樣,成了山寨孩子童年裏最大的樂趣。我們隨便穿上壹件舊衣服,套上舊鞋子,準備長彎刀,準備長竹鉤,準備小背簍,就在樅樹林裏快活而敏捷地穿梭爬行。

樅菌是個怕寂寞的小東西,它們基本上都成群結隊出來遊玩,有時候比山裏的孩子還更頑皮機靈。從壹個山頭蹦跶到另外壹個山頭,山林子裏撒滿了它們的笑聲,到處都是它們的身影,這裏壹堆,那裏壹簇。妳若搶先發現了壹朵樅菌,先別忙著聲張,這樣不但會引來小夥伴跟妳搶,更重要的是,有可能驚嚇了其它樅菌。這些天生膽小的家夥會嚇得花容失色,幹枯畏縮掉,好好的臉蛋兒由橙色和褐色變成綠色或蝦仁色,或者幹脆躲在厚厚的苔蘚下面,任妳用長鉤掀開所有的地皮,就是不出來見妳。

有的樅菌剛剛長個兒,正當青蔥的好年華,形狀渾然如傘面,有緋紅的薄暈,皮膚帶著粘液,平滑而富有彈性,圓球形的邊緣微微朝內卷曲,羞澀地緊緊閉合著。而下面的柄,雖不是很粗壯,卻蘊藏著生機,充滿了力度,像長跑冠軍,已翻越無數的山頭,迫使妳相信,再過不了多久,它壹定會把頭上的火把舉得更高,跑得更遠。還有年齡大壹點的樅菌,壹定是山林裏最聰慧的孩子,是跑出來觀看世界的先行者。在天上初下雨那會,最早壹顆雨水降落到地上奏出音樂聲時,“啪嗒”壹下,便已驚醒了它沈睡的靈魂。於是,那壹顆雨水就成了它的種子,成了它想要飛翔的翅膀。比起別的菌子,它的傘撐得更大更開闊,邊沿部分大方地舒展,整個傘面逐漸內陷,朝上開成了壹朵成熟而嫵媚的喇叭花。上面粘住了壹些枝葉的殘渣,也許還殘留著壹顆植物的氣息,像壹個人的傷痕和記憶,因為害怕就此泯沒,於是不肯留下空白。這樣的菌子脾氣自然很大,擠擠嚷嚷的,因為它的心早已經按捺不住了,如果妳再不來采摘,那它壹定會腐爛給妳看。當然,還有年幼的樅菌,它們不聽土地的規勸和告誡,追隨著年長者,非要從下面躥出來,“嗖嗖嗖”,從早到晚,聲音響個不停。小小的身子完全沒有長開,圓球似的,下面的傘柄也沒有支撐起來,穿著橘黃色的衣服,鬼頭鬼腦的樣子。還有壹些更細小的樅菌,剛剛由雨水凝結成壹粒種子,恰好具備了壹個菌類的思想和精神特質,附在土地表層,像壹顆小米粒或是白色的凸起物,完全在做夢。遇到這樣的,我們壹般都很寬容,把掀開的苔蘚再輕輕地覆蓋上去,可以作為私有的財富,在旁邊做壹個只有自己知道的標誌,然後耐心地等它長大。偶而,也會發現壹兩個獨行俠,王者般站立在那裏,安靜卻倨傲,清冷孤絕,遺世獨立,有著睥睨壹切的神情,雖不說傾國傾城,但至少傾倒了我們。在它的四周,任妳拔遍叢蘚,也難以找到它的同類,只能說它天生具備自由氣質,因而厭棄庸眾和群俗。這時候,我們的心情常常在驚悸中夾雜著敬重或是心疼,懊惱自己為什麽不早壹點發現它,把它帶回家。

樅樹們不斷伸開手掌,捋下壹扇又壹扇雨簾子,讓雨珠兒覆蓋在毛發上,躲藏在耳朵下,凝結在睫毛裏,懸掛在鼻梁尖。又不斷地抖動身子,搖落它們,讓它們覆蓋在我們的毛發上,躲藏在我們的耳朵下,凝結在我們的睫毛裏,懸掛在我們的鼻梁尖。讓它們打濕我們的衣衫,讓我們的背簍可以沈甸甸。而我們也像樅樹壹般搖落它們,把它們儲存在土地裏,苔蘚下,讓它們可以枕著山的'臂膀,發酵,孕育,長出下壹個夢想。

等到時間過了半晌,該摘取的摘取了,該隱藏的隱藏了,壹切都安排妥當了,就可以集中起來各自炫耀戰利品了。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看著別人拿起妳背簍裏密密堆放的果實時那種驚奇和贊嘆,會讓妳在這壹刻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隨後,每個人都在心裏暗暗較勁,眼睛轉動地更快,身子變得更迅速敏捷,像雷達探照壹般,在樅樹林裏每壹個角落裏壹遍遍來回掃射。樅樹林不斷朝整個寨子發出邀請,不管是全寨的孩子還是大人包括老人,都用壹種夢幻般的神情,給妳回憶講述兒時進山時那種蜜甜的經歷和憂愁。這種類似探險尋寶的樂趣帶動壹個寨子傾情演繹。早上出門的時候,妳永遠不知道背上空空的背簍裏會裝回來多少寶貝;當妳的眼睛,彎刀或是長鉤探向壹塊山林裏,妳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真相赤裸坦呈在妳面前;整個找菌過程中,妳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迷戀有多快樂。

把采摘回來的樅菌吃進肚子裏是山寨人樂此不彼的壹件事。在堂屋裏放下背簍,趁著新鮮,壹朵朵撫摸觀賞比較,清理上面粘住的泥沙雜物,剔除厚實帶土的根蒂,放進壹個白色的洋瓷盆裏,端到漫出水來的大水井前壹遍遍清洗,接受全寨人的艷羨目光。這種大自然用最潔凈的雨水和最有靈氣的山川合力孕育出來的珍寶,天生就有壹種奇妙無比的鮮味。烹煮的過程幾乎不需要妳用多余繁復的動作和調料。那種美味就連寨子上空的白雲也忍不住駐足凝思,回想起在某個遙遠的清晨,自己灑落的那片雨水。

想象這種美味對於壹個離開故鄉的人來說不啻於壹場折磨和災難。我只能說,當我們舉箸吞咽著這湘西群山饋贈的天然食物時,我很慶幸我的祖先在最初的遷徙中做了英明的決定,而我壹生清貧,終身勞作的親人們,在吃菌的這壹刻,至少是滿足的幸福的。多年後,當循著遙遠的記憶看見兒時的我們在山林裏采摘樅菌的畫面,並靠著記憶來獲得情感續接的我,想起了卡夫卡給《饑餓的藝術家》裏的主人公樹立的那種絕妙而荒誕的精神高度和潔癖感,致使他在臨死之前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口味的食物。”我由此而產生了壹種古怪的念頭,湘西樅菌,這山野裏的夢幻精靈是否可以餵養藝術家們那空空的胃囊?這個小小的山寨,這朵藏在群山裏的樅菌,這種沒有傾軋和陰謀的生活方式,是否可以用它自身的素樸和潔白來對抗物質文明的侵襲和人性的異化,解救我們的生存困境,重而回歸內心的寧靜和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