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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煙的人物形象

第九回,茗煙是以壹個“不諳世事”的頑童角色出場的。他為了使自己的小主人賈寶玉和秦鐘不被人欺侮,在賈薔的挑動下,大鬧學堂,其頑皮淘氣而又勇敢活潑的形象躍然紙上:

(茗煙)便壹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妳是什麽東西!”……茗煙先壹把揪住金榮,問道:“……妳是好小子,出來動壹動妳茗大爺!”……茗煙早吃了壹下,亂嚷:“妳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齊亂嚷……蜂擁而上。

於是,教室裏硯飛壺碎,紙墨狼藉,好壹場惡戰!連學裏的“代理老師”賈瑞也制止不了。當李貴等大仆人進來制止這場騷亂時,茗煙覺得還不解氣,索性揭了金榮的老底子: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裏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麽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妳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

茗煙年齡雖小,這話可不輕,說明他對賈氏族中各色人物關系摸得很清楚。不過,作為奴才,他這話可有點“犯上”了。難怪寶玉的大仆人李貴聽到後忙喝道:“偏妳……知道,有這些蛆嚼!”好在寶玉對茗煙的“鬧學”非常理解,他認為“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期侮我的”,這說明年齡相仿的寶玉和茗煙主仆二人在感情上是十分親近的。王昆侖先生在他早年的《紅樓夢人物論》中把茗煙說成是“狗仗人勢的小豪奴”,未免言重了。 茗煙忠於寶玉那是毫不含糊的,寶玉對茗煙也夠寬宏大度的,兩人雖系主仆,卻情同手足。第十九回,茗煙與東府裏的丫頭萬兒在小書房裏私會,不巧被寶玉撞見。寶玉不僅沒有責罰他,反而問長問短,關心他:

寶玉因問: “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妳了。可憐,可憐!又問: “名字叫什麽?”茗煙大笑道:“……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萬兒。”寶玉聽了笑道:“也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

茗煙這時畢竟覺得有點尷尬,便將話題壹轉,問寶玉:“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之後又迎合寶玉,說要悄悄地帶寶玉到城外逛逛。對此,脂硯齋有批語雲:

“茗煙此時只要掩飾方才之過,故設此以悅寶玉之心。”

由茗煙的主意緊接著引出寶玉要去看襲人,脂硯又批道:

“寶玉心中早安了這著,但恐茗煙不肯引去,恰遇茗煙私行淫媾,為寶玉所協,故以城外引,以悅其心。寶玉始說出往花家去,非茗煙適有罪所協,萬不敢如此私行出外。別家子弟尚不敢外出,況寶玉哉!況茗煙哉!”

知主者莫若仆,“須眉”中知寶玉者莫過茗煙。茗煙的精明之處在於他處事機敏,善於觀察,尤善於體察寶玉的心事。第四十三回,鳳姐生日這天,正值金釧兒投井死去壹周年。壹大早寶玉“遍體純素”,帶著茗煙出城,到水月庵祭奠金釧兒。盡管事先寶玉沒有向茗煙透露壹個字,可是精明乖巧的茗煙已從寶玉的舉止行為猜出了七八分。寶玉在庵內井臺上焚香禮祭畢,命茗煙收去香爐。茗煙卻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說道:

“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壹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壹,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壹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妳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妳們壹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

這壹番“代祝”,將茗煙的個性及其與寶玉非同尋常的關系表現得淋漓盡致,讀後令人稱絕。“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統觀《紅樓夢》全書,敢說對寶玉心事無所不知的獨茗煙壹人。從某種意義上講,茗煙的深知寶玉甚至超過了釵、黛、襲、晴。“只有今兒這壹祭祀沒有告訴我”,說明在此以前寶玉還沒有不可告訴茗煙的事。這次沒告訴茗煙,並不是寶玉信不過茗煙,而是因為寶玉心中確實有難言之苦。“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茗煙何嘗不知。“我也不敢問”,既說明茗煙對寶玉了解至深,又說明他們雖然“情同手足”,但畢竟主仆有別。最妙的是,既不敢問,藏在心裏就是了,卻偏又借此說將出來,這就把茗煙那種機靈乖巧的個性特征充分地表現了出來。

茗煙的“代祝”並不是受寶玉委托,但確實能反映寶玉的心願。這說明,茗煙雖然地位低下,但他決不是壹個毫無主見、只知唯命是從、聽從主人擺布的奴才。尤令人稱絕的是,茗煙不僅敢自作主張地為主人“代祝”,而且竟能斷定寶玉“祭祀”的必定是壹位“人間有壹,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女子,並且想當然地要寶玉來世變個女孩兒家和她們壹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妙語!)了。這分明是寶玉欲言而又不能言的肺腑之言。這時的茗煙,是奴才但又非奴才,似寶玉但又非寶玉。這樣乖巧、精明、機敏的小廝怎能不深得寶玉的喜愛呢! 茗煙不僅是寶玉的知己,而且還是寶主叛逆性格的同情者和贊助者。李貴等大仆人因害怕受責罰,壹味規勸寶玉好學上進,以使他們作奴才的臉上也有些光彩。他們不過是像襲人、麝月那樣,忠實地按照賈政、王夫人的意圖,既要照顧好寶玉,又要看管好寶玉。茗煙卻不是這樣,他了解寶玉的心事,經常為寶玉分憂解愁。尤為可貴酌是,在第二十三回中,茗煙竟敢冒著風險從書坊裏“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偷偷送給寶玉看,從而使寶玉和黛玉得以讀到《西廂記》、《牡丹亭》等優秀文學作品。可以說:在寶、黛叛逆思想形成的過程中,茗煙是起了催化和促進作用的。

茗煙的出身根基不如李貴。李貴的母親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有“半主”之勢,連襲人也不放在眼裏;茗煙的母親葉媽是大觀園裏壹個看花草的婆子,不過是個下三等的奴才。在榮國府這個戒規禁嚴的公府之家,怎能容得毫無根基的“小猴兒”茗煙調皮搗蛋乃至助著主子走“歪門邪道”呢?這是因為茗煙的精明還在他有壹套應付周圍環境的本領,遇事能審時度勢,註意分寸,並能給自己留有退路。第九回,為了保護主人不受欺侮,他瞅準了金榮根底不硬,因此敢赤膊上陣,大打出手。第十九回當寶玉提出要上襲人家去時,茗煙表示同意,但考慮到私自外出,幹系非輕,便說:“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壹聽,這才拉了馬,和寶玉—同去了。到了襲人家,聽到襲人埋怨他們私自外出,茗煙又耍了個小滑頭,說:“我說別來吧——不然我們回去吧。”茗煙這句話實在妙極,它不僅照應前文,把責任果真推到寶玉身上,而且把茗煙那種隨機應變的“小聰明”形象活靈活觀地表現了出來。難怪脂硯齋在此批道:“賊茗煙!”壹個“賊”字,精煉,傳神,道出了茗煙的幾多靈性。從襲人家出來,茗煙又對花自芳說:“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裏混壹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既討得寶玉的歡心,又不致被人抓住把柄,這正茗煙的“賊”處。

茗煙的“賊”在第四十三回賈寶玉祭祀金釧兒之後,表現得尤為突出: ……茗煙道:“這便才是。還有壹說,咱們來了還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了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壹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並不是二爺本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得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

茗煙這番話說得合情入理,可謂八面周全,既成全了寶玉,又不過分縱著寶玉在外面逛的時間太長,以免家中老太太、太太懸心,自己擔不是。這就是茗煙——壹個既能使寶玉滿意,又能使老太太、太太容得下的茗煙,壹個出身卑微、毫無根基卻又能在賈府站得住腳的茗煙,壹個未脫稚氣率真卻又很“賊”的小人物茗煙。

曹雪芹筆下無“閑人”。在《紅樓夢》這座藝術“大觀園”裏,如果說賈寶玉是壹朵鮮艷奪目的紅花,茗煙則是襯扶紅花的壹片小小的綠葉。俗話說:“紅花還得綠葉扶。”由於茗煙這個小人物的存在,從而使得寶玉的思想性格和藝術形象得到了進壹步的深化和完善。 “茗”在古代指得是茶,沏了茶以後也可以叫茗。茗冒煙,指得是壹杯熱茶,喝了以後又解渴又溫暖人心。茗煙的名字由此而來。

茗煙在有的回目裏又做“焙茗”,炒茶葉的意思。 賈府是壹個等級制度森嚴的公府之家,以出身論地位之高低。茗煙的母親老葉媽,是大觀園裏弄花草的婆子,是個下三等的奴才。也許,正是這老葉才孕育了香茗之嫩芽。而李貴的母親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有“半主”之勢,連襲人等人都不放在眼裏。封建社會都是母以子榮或子以母貴的,故名李貴。因而李貴的地位是較高的,是寶玉十幾個男仆當中的領頭人。在《紅樓夢》第九回中,賈政在寶玉上學前問話時,跪下來回話的就是李貴。而茗煙只不過是個小廝、書童,在整個賈府中是數不上號的角色,地位與李貴相比要低下得多。

從茗煙、李貴其名其人來看,出身低下的茗煙卻要比出身較好的李貴雅致得多。茗煙是寶玉“第壹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心腹小廝,專司烹茶倒水,形影不離。庚辰本第九至二十三回,以及三十九回之後,名叫“茗煙”:第二十四回至三十回,卻叫“焙茗”。壹人二名,顯系作者之疏忽。但他的兩個名字都與茶有關。“茗”,本是茶樹的嫩芽;茶葉,沏的茶水,也叫茗。 “焙”,是制茶的壹道工序,就是在器皿中用支火精心烘烤。詩人們常詠到的,如白居易《題施山人野居》中:“春泥秧稻暖,夜火焙茶香。”許渾《村舍》中:“野碓舂粳滑,山廚焙茗香。”“茗煙”二字見於詩者,如貫休《登幹霄亭》中“白雲堆裏茗煙青”。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寶玉有“寶鼎茶閑煙尚綠”壹句。可見,此名與烹茶相關。“茗”冒“煙”,不是壹杯熱茶嗎?剛沏壹杯熱茶,喝了以後又解渴生津,又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