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好,冒昧地給妳寫了這封信,為此我感到抱歉。我是海鷗咖啡館的主人,那個整日在櫃臺旁邊沙發上的男人。關於這封信的緣由,我會慢慢道來。
初夏
壹個初夏的夜晚,暑氣遁入微風,與風聲攪合在壹起的夜晚。咖啡館門前的祁雲路偶有附近的住戶悠閑走過,路燈把影子拉長。妳推門進來,攜著夏季的舒爽氣息,裝束簡約,黑色的長發柔軟地披下來,未上妝的面龐很是雅致。妳要了杯意式濃縮,走到書架邊搜索著書,臉湊得很近。咖啡端過去時,妳已經坐下,安靜地看著書的某壹頁,我瞥了壹眼,那頁寫著:
西德海姆莊園,
涅爾比克,
西弗蘭德
1931年6月29日
思科史密斯:
……
《雲圖》裏英國年輕作曲家羅伯特·弗羅比舍的書信,此書我最喜歡的部分。他說,健康的人無法理解被抽空了的、不完整的人。這個才華橫溢的男人,有著完美的靈魂,有精神伴侶思科史密斯,創作出絕世的雲圖六重奏,多麽幸福的人!我仰慕他,哪怕只能做消散於大氣中的煙花,也會為了綻放在漆黑的夜空中而心甘情願地耗盡生命。
到這裏,我沒有運用什麽暗語,南卉小姐。在生活中,我傾向於把自己融入某種保護性的力量。我似乎沒有真正愛過壹個女性(充其量算得上有好感,在荷爾蒙的作用下),與她們交往,像是在壹條大道上漫無目的地與眾人壹同行進,卻不知要走向何處。為了避免“輕浮”的嫌疑,我還是做個形單影只的人吧。選擇最便捷的生存哲學以塑造最純粹的人格系統,其目的正是要回避“切膚之痛”的自我認識。仿佛我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抽空了自己,心甘情願躲在虛無的甲胄裏,就這樣錯待了自己,並持續下去。
妳總是在周五的的晚上或者雙休的上下午來海鷗咖啡館看書。每次給妳端去咖啡,都會看到妳在靜靜地看著西德海姆的來信,壹次讀完壹個日期的信,之後會看其他的書。就這樣,壹日壹日,直到把所有的書信看完,又重頭再來。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妳是不是也會被“妳會哼哼著反對,搖著頭,思科史密斯,我知道,但是妳也會微笑,這也是我喜歡妳的原因”這樣的句子壹次又壹次地打動。
落地窗邊是妳常坐的位子,我恰好能看見妳。在有陽光的日子裏,妳看起來很輕,很淺,仿佛稍不留心就會消失不見。很難表達這種時候的內心感受,我不知道,南卉小姐,妳這種默默的,淡淡的,始終如壹的對某種東西的堅持感,已經讓我不能夠移開視線了。
秋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壹周壹兩次見妳的頻率讓我有些無法忍受。壹個細雨綿延的夜晚,客人寥寥,唱片機傳出斯坦·蓋茨的薩克斯風的聲音,弄得人心裏亂絮壹團。我漫不經心地翻著手裏的書,越看越煩,最終還是推門而出,也顧不上跟店員打聲招呼,打了傘闖進雨夜微涼的空氣裏。我沒有目的地走著,任憑感官支配著我的身體,這具已不能控制的軀體。我不可遏制地想著妳坐在窗邊的樣子,也許我確實需要壹個妳這樣的朋友?妳知道這絕不會是我內心深處的真實感受,可倔得要命的本性暫時地蒙蔽了我的雙眼。
高高的寫字樓裏許多窗子亮著燈。這個世上有多少人,荷爾蒙高漲得要炸開,他們想獻身,想愛壹個人或做壹個工作,然而這最熱烈的部分竟尋不到壹個出口,不能抒發,不能像煙花壹樣綻放,不能和世界融合。自己那麽有力卻得不到呼應,找不到可以獻身的東西,所以迷茫又不肯屈服。
現在看來我同這些人沒有區別,我那幹涸的胸腔裏長出了壹個躁動的東西,在我體內胡攪蠻纏,壹通亂撞,使我不得安生。
對面路燈柔和的光線下,我似乎看到了妳的身影,也許是出現幻覺了。我盯著那個幻覺不肯離開,直到我發現那是真的妳。南卉小姐,我在下著雨的漆黑的人行道上看妳,妳的打扮像是剛從公司出來,應該就在這附近工作,我對妳壹無所知。可是沒有關系,我鐘情於沒有預謀的情節。
細密的雨落到妳的傘上,我體內那個躁動不安的東西似乎感到心滿意足,不再發狂地折騰我。妳雙腳交疊站著,不時又換壹邊,妳看了壹眼手機又放回包裏,盯著濕漉漉的地面出神,壹副仿佛對世事漠然的模樣。壹輛黑色的車停在妳面前,駕駛座上坐著壹個年輕男人。妳的面部終於有了表情,無奈又親昵地笑著,坐進副駕駛座,很快車子揚長而去。
南卉小姐,我並不感到遺憾。能夠默默地想念壹個人,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不求回報,不要陪伴。那份惦記壹直這樣清澈明亮,是最好的祝福。
之後的壹個周六下午,妳如往常壹樣來到海鷗咖啡館。那天妳口紅的顏色很美,與明眸皓齒相襯,很是好看。妳照舊看著西德海姆的來信。我怔怔地想,和妳壹起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每天清晨六點的吻和可愛的孩子?我從未想過婚姻,也沒有與女性同居的經歷。收拾屋子,洗衣服和做飯我都夠應付,沒有女人的家也沒什麽不妥的。我不了解妳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但有壹點我知道,我並不擁有妳。
深秋
我想我是病了。
連續壹個月,我沒去咖啡館,由店員打理著。我不出門,餓了就叫份外賣。屋子也不打掃,胡子拉碴。我想我在逃避自己,逃避對妳念想。無所謂了,我真的感到生無可戀。
我夢見了妳,夢見我們坐在月光下,坐在長椅的兩頭,不說話。妳剛要轉過臉來,我就醒了。我在黑暗中坐起身,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對面住戶窗子透出的燈光,感到安心。
第二天我壹大早便起來,洗了個澡,刮了個胡子,給自己做了份早餐,讓屋子變得和原來壹樣整潔,然後去海鷗咖啡館。店員說有客人給我留了字條,我打開來看,上面用筆鋒清晰的字體寫著:
聽店裏說妳生病了,希望妳早日康復。
另:妳不在的海鷗咖啡館,像是丟了魂。
南卉
南卉,我默念。這是妳的字跡,對此我有種莫名的肯定。
我們披著各自的故事,以為未曾相遇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與妳擦身而過的人,妳去的咖啡館是他的,公園裏妳坐過的長椅他也坐過。每天在不同的地方醒來,卻在同壹地方失魂落魄,只是不知道哪天走著走著,就走進對方的生活。
南卉小姐,若是如此,我想我會心甘情願接受這個人的全部而不是僅僅愛自己喜歡的那部分。
冬
日子又恢復得像以前那般稀疏平常。我每日在自己的咖啡館裏消磨時光,妳仍然每周到來。我們像是有默契地各做各的事,不搭話,靜靜地感知到對方的存在。雖說不是那種意義上的互相存在,我也感到滿足。惶恐不安的同時又心花怒放著。
天氣越來越冷了,妳總是會走到門外與人通電話,像是在爭執著什麽。
壹個下著細密雨水的傍晚,是個工作日,妳突然到來。妳沒有打傘,細雨洇濕了頭發,像生活在水底裏的美麗生物。我欣喜妳的到來,卻又隱隱感到不安,我不能開口問妳。妳點了杯熱咖啡,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並沒有到書架拿書,怔怔地摳著紙巾的邊緣。我烤了幾片吐司和咖啡壹起端了過去,妳先是楞了壹下,然後擡頭對我笑笑,說了聲謝謝。
正要走開,妳突然說,“陪我坐會兒吧。”還是那張略帶倦意的笑臉。
我在對面坐了下來。
“這家咖啡館開了多久了啊?”妳端起杯子,呷了壹口咖啡。
“嗯……差不多三年了吧。”我的嗓子有點發幹。
“第壹次來就有種壹見如故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裏邊的壹切早已在我腦海裏存在著輪廓,讓我很有歸屬感。”
“這家咖啡館是我的心血,妳在這裏感到舒服,我很開心。”
“但是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來了。”妳慢慢撕著吐司的邊緣,“為了壹個男人來到這個城市,如今關系結束,工作做得也不久,沒有什麽朋友,覺得這樣的生活要告壹段落了呢。”
沈默了片刻,我叫來店員添了點熱開水。“我……”我摩挲著玻璃杯的紋理,下了決心,直視著妳的眼睛,“希望妳留下來。”
又是沈默。
妳把吐司吃完,轉頭看看了窗外,“雨停了。”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我,“謝謝妳的吐司,妳很好心,這裏都快要成為我的避難所了呢。”妳自嘲地笑笑。
“再見了。”妳起身結賬離開。
我楞了壹會神,很快又像突然清醒了過來地,迅速關了店門,鬼使神差地跑了出去,悄悄跟在妳身後,保持著壹段距離。我用黑夜隱藏自己,妳沒有發現我。
弗羅比舍用手槍射穿腦袋前,在最後壹封信裏寫:
昨天在塔樓的瞭望臺上,日落時分。純粹是碰巧妳沒有先看到我。我壹踏上最後幾級臺階,就看到壹個靠在陽臺上的男人的側影,註視著大海——認出了妳漂亮的華達呢大衣和獨特的軟氈帽。再往前走壹步,妳就能看到我縮在陰影裏。妳踱步走到北邊——只要朝我的方向壹轉身就能發現我。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氣盡量多看看妳——壹分鐘?——然後退回來,匆匆下了樓。
南卉小姐,這就是我此時的心情。
妳走進壹家便利店,我也跟了進去,躲在另壹頭的貨架後。妳挑了些細碎的生活用品,拿到櫃臺去結賬。刷條形碼的時候,妳心不在焉地拈起櫃臺邊上的巧克力,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妳走後,我隨便拿了個什麽去結賬,買下了那塊妳拿起過的巧克力。
走出便利店,我仍然保持著距離走在其後。妳點了根煙,夾在纖細的手指間,走在幽靜的人行道上,慢慢地抽著煙。不知不覺走到了路口。紅燈,妳站了壹會兒,在綠燈亮起前轉過身,把煙頭摁滅在垃圾桶的滅煙缸裏。我覺得妳要看到我了,來不及閃躲,壹股電流般的緊張攫住了我,感覺快要死去。所幸,妳還是沒有註意到我,直到妳的身影消失在馬路那頭,我舒了壹口氣,才發現插在大衣口袋裏的手緊緊地捏著那塊可憐的巧克力。
我意識到,像西德海姆的來信裏說的,褪去貼上的壹些信念,妳會發現壹個人內心永遠去不掉的真相。羅馬帝國會再次衰落,科爾特斯會再次蹂躪特諾奇提特蘭城,尤因會再次遠航,艾德裏安會再次被轟成碎片,我和妳會再次睡在科西嘉的星空下。
南卉小姐,妳會來到海鷗咖啡館,我會愛上妳,妳會讀到這封信,太陽會變得冰冷。尼采的留聲機唱片播放結束時,為了無窮無盡的永恒真理,撒旦會再次演奏它。我會再次愛上妳。
我看得懂妳眼裏的話。“每壹次看那些書信,就感覺像是被真正地需要著,被不斷地思念著,被深切地愛著。”
春
春節鬧鬧騰騰地過去了,辭舊迎新。海鷗咖啡館依舊如故,窗外的光線依然充沛、柔和。
妳推開玻璃門,進來。我低著頭看書,並沒有把視線轉到妳身上。但我在心裏早已把妳的模樣看了千萬遍。
妳點了咖啡,從書架上的老位置拿出了《雲圖》,在窗邊的位置坐下。
妳的視線停在“ 布魯日梅姆靈飯店,1931年12月12日早晨四點壹刻 ”那壹頁。弗羅比舍寫給思科史密斯的最後壹封信。
這封信就夾在書的這壹頁。我知道妳會看到這封信。
不只是荷爾蒙作祟,還存在著壹種類似信仰的心靈契合。這是我對愛情的理解。我想妳會贊同的。
但願妳從此不再需要讀那些西德海姆的來信了。
誠摯的,
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