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槐樹街直走,便是布後街了。街左邊第壹家是誌誠商業高級職業學校,培養中專財會人才。西鄰大成中學(今<2008年>成都三中),其前身為“五老七賢”之壹的徐子休創辦的孔聖堂,招收學子,尊孔讀經,以對抗“五·四”新文化運動。後改名為大成中學,課程仍設讀經壹科,校園大成殿上仍供孔子牌位,不時集合全校師生三跪九叩,煞是好看。又西鄰成都大戲院,演出川劇;再西鄰多家宅院的後墻,墻上爬滿青藤。戲院與多家宅院所在,清代為布政使署。街在布政使署後者,叫布後街。街在布政使署前者,叫布前街(民國時改名華興東街)。布政使署內,右側與後院為亦園,景點有不波館、紅蓼橋、花塢、接翠軒、小綠天亭等等,想必風景甚佳。亦園始建築於乾隆年間,到光緒年間已蕩然無跡。民國年間布政使署不復存在,演變為戲院和宅院。解放後為川西日報社,今為四川日報社。
布後街右邊第壹家是新四川行館,就是旅館。西鄰大宅,清代為有名的孫家花園,民國為四川首任督軍熊克武公館,解放後為省文聯機關。我21歲入此大宅,蹉跎55年光陰,而今76歲(註:歲年2007年),仍系於茲。
回頭說昔年的熊公館。館宅高墻臨街,墻上嵌拴馬石。黑漆雙扇大門,門內為窨合子(日本人所謂的玄關),壁繪貼金麒麟,五蝠繞之。宅凡五進,木構平房,樣式中西合璧。大宅包含七座小院,兩個花園。園有假山、山亭、水塘、水榭、花廳。各小院內,奇花異樹點綴,又有合抱楠木壹株。室雅境幽,居處宜人。至今思之,如壹場夢,醒來片瓦不存,令人喟嘆。
布後街右邊最後壹家是著名的包席館予榮樂園,被譽為“川味正宗”,創始於1911年。園主藍氏兄弟深諳廚藝,匯集京菜與蘇菜的特色,樹起川菜旗幟,改變了所謂川菜就是“肉八碗”、“九鬥碗”、“參肚席”的舊格局。又善經營,動輒出堂幾十桌席,提調安排,迅速妥帖,務使顧客滿意。從門前過,常見貼紅結彩,大擺婚宴。榮樂園解放後遷往騾馬市街。舊址不存,今(註:年代見前)為星光賓館。
布後街到盡頭,臨十字口。若直走,便是慈惠堂街。雖不在線上,但應知悉街右邊壹大宅,門上掛金字匾“慈惠堂”,原系官辦慈善機構,民國改為民辦,1923年公推“五老七賢”之壹的尹仲錫任總理。此後,慈惠堂辦火柴廠,產品行銷全省。又辦義學、盲童教養所、女嬰教養所、貧民借貸所、孤窮子弟教養所。賑濟與生產相結合,加以公私捐款,致使堂產日增,有田萬畝,房二百間。賑苦濟貧數千人,確見實效。尹仲錫管慈惠堂,成績卓著。任職期間,又與徐子休、曾奐如等聯名上書劉湘,請求禁止汽車入城,理由竟是“汽車隆隆其聲,巍巍其狀”,“壹般風燭殘年之人異常膽小”雲雲,所以也被視為“五老七賢”之保守者。
回頭走下去吧。現在站在布後街西端,左拐是梓潼橋正街。千年前的唐代,此街是壹條河。河床出產優質金剛沙,可以解剖玉,故名解玉溪。河水是從千年前當時的西北城角水洞子入城的,流經青龍街、西玉龍街、玉帶橋街、玉沙街、東玉龍街、桂王橋街,蜿蜒流到此地,仍向東南流去。又經東錦江街,流過當時大慈寺南門前,經磨房街入內江故道去。有河便有橋,此地曾有的那座橋東西向。橋西是今梓潼橋西街,橋東在今四川日報社內。前面交代過,四川日報社址在清代是布政使署所在。署內右側園林,有小橋,有池塘,水源應是署外的解玉溪。這條河的存在是無疑的。1950年修街,桂王橋街,雙柵子街,梓潼橋正街,從北向南壹路挖開,下面石砌磚壘河堤尚在,便是鐵證。此地的橋取名梓潼橋,是因為這裏有梓潼廟,供奉文昌帝君張亞子。川北梓潼縣七曲山大廟是張亞子本廟,他又稱為梓潼帝君。梓潼,梓山潼水,地名,與成都沒關系。
來到梓潼橋正街北口,市面熱鬧起來,顯示快到繁華街區了。街左邊第壹家是聚賢茶社,樓上樓下,日日滿座,喧闐盈耳。另文專有記述。
聚賢茶社南去,左邊幾家是小酒店、小面館、小飯館、理發店、香煙店等。然後是壹家甜食店,店名和合,店主壹目偏合(蜀人訛呼邊花兒),賣馬蹄糕、醪糟蛋、湯圓,生意清淡。再南去兩三家之後,是有名的稷雪面館,賣鱔魚面以及各式包於、餃子、燒賣之類的點心,制作甚精。稷為五谷之代表,雪像面食之潔白。再南去還有長美軒飯館,以荷葉蒸肉、肉餅湯、涼拌牛雜著稱。所做米飯與壹般飯館的甑蒸瓢舀不同,乃用小碗分蒸。以上屬梓潼橋正街的街左邊。街右邊第壹家是醬園鋪。南去有腌鹵店,脆皮鴨鵝有名,也有小酒店、小面館。更遠些,過梓潼橋西街口南去,有裝裱店名修古齋,兼售仿古字畫,清末開設,店主姓秦。還有壹個糕點店,名日式式鮮,鮮花餅特佳,亦清末開設。梓潼橋正街到盡頭,臨十字口。若直走,便是福興街。雖不在線上,但應知悉此街專賣帽子,舊式的有瓜皮帽、氈窩帽,新式的有軍帽、學生帽。很有古的竹林小餐在街北口右邊,以白腸、罐蕩、燒帽結子(豬小腸綰成結)著稱,而蒜泥白肉價廉物值。肉薄到半透明,沸湯壹燙即熟,撈起漉幹,放作料,蓋蒜泥,鮮嫩不油膩。上菜又快,落座可吃。南去壹家大旅館,抗戰後期改設置為“盟軍招待所”,募來妓女,秘應美軍人員之需。事雖涉醜,若沒有又不行,讓市政府好生尷尬。
梓潼橋正街南口,右拐是華興正街,進入繁華街區了。如果兩家藥鋪和壹家茶葉鋪以及壹座茶園都視為“食品店”,那麽這裏真是吃食壹條街了。成都人之好吃,到此街而定案,再無爭議。妙的是壹家藥鋪是李記天福堂,制售阿魏丸,專治“積食癥”——吃得太多,脹出病來。那些美食店堂,招牌太多記不住,品種太繁想不起,恕不壹壹介紹。
與壹個非富家子弟的中學生有關系的僅僅兩家,茲分述之。壹家是六六豆花面飯館,在商業場北口斜對面。豆花素面放炒黃豆、熟油辣子、大頭菜顆,入碗豆花極嫩。豆花素飯,壹方塊稍老的豆花單獨盛入小碗,放辣醬、花椒、蔥花,非常下飯(很合胃口)。兩者皆價廉,顧客甚擁擠。另壹家無店鋪,設攤位在六六豆花面飯館對面的高墻下,專賣泖飯。沸湯壹泖,冷飯都熟,撈入碗中,放芽菜壹撮,撒蔥花幾朵,挑豬油壹勺,最宜車夫、小販、學生圖個方便。“泖飯”壹詞見於《大宋宣和遺事》,沸湯燙熟曰泖。今人不文,招牌皆作“冒飯”,免強也可通。不敢笑他們,他們是多數。
華興正街不可漏說的是悅來戲院(今悅來茶園)。最初就叫悅來茶園,是壹座茶園型的劇場,落成於宣統元年(公元1909年)。茶園型的劇場,戲臺三面敞開,向前凸出。戲臺下的前池、左池、右池,密密擺置茶桌。壹桌鑲配五把椅子,可坐5人。茶桌三面包圍戲臺,觀眾就從三方看戲。前池座位票價高些,左池右池座位票價低些。其格局猶存宋代瓦肆勾欄的模樣。有與異者,前池、左池、右池之上又有樓廂,專坐女賓,以免混淆。樓廂連成凹字之形,又似廟宇劇場。
悅來茶園當初選址老郎廟側,因老郎為伶人之保護神,正如木匠供奉魯班,求其保佑。據說老郎就是唐明皇李隆基,他設梨園,為戲班之始祖。悅來茶園落成,成都9個川戲班子300多人,原先各自在廟宇和會館演出的,此時組合成三慶會(川戲伶人團體),駐此常年演出。有固定的演出場所,演員生存有了保障,川劇藝術也大大改進了。到20世紀40年代末,那時已叫悅來戲院,演出劇目推出《血滴子》之類的機關布景,又推出《九度文公十度妻》,陳書舫主演,門上大幅廣告,油畫半裸女人。還上演新編戲《啞婦與嬌妻》,嘗試川劇“出新”。那時川戲已經不景氣了,顯示古典主義藝術已不完全適應現代商業社會世俗胃口。我那時愛的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決不看川戲,認為太落伍。不過暗自欣賞《馬房放奎》、《長生殿》、《陽和堂》的唱腔,又愛看《嫁媽》、《請醫》、《裁縫偷布》之類的笑人戲。
華興正街到這裏尚未完,前面有壹小段就不去了。現在左拐是商業場北口。成都之有商業場,猶北京之有東安市場;至於春熙路,不消說就猶王府井了。商業場初名勸業場,落成於宣統元年(公元1909),是成都最早的近代商場。翌年改名商業場。場內設有洋廣百貨、綢緞布匹、衣帽靴鞋、官帽套袍、皮裘鞍韉、刺繡提花、玻璃玉器、宮粉香胰、毛巾梳篦、巴黎香水、泰西紗緞、西洋栽絨、臺灣番席、鐘表眼鏡、書畫古玩、竹絲工藝、顧繡刻瓷、圖書印刷、廣東糖食、福建絲煙、紙煙火柴、紅綠二茶、山珍海味、參茸燕桂、中西大菜、南堂點心、茶樓浴室等等行業,***計商店150余家。場內步行街,兩邊列店鋪,皆是壹樓壹底。樓上回廊四合,欄幹圍繞。前後場口設有柵門,晨開夜閉。場內西北隅備置發電機,專供全場照明。黃昏時候,市民湧來爭看亮燈。
當時,任勸業道道尹的是浙江籍貫而生在成都的周孝懷。商場能建成,有賴他推動。此人七渡東瀛,研究日本明治維新,初任巡警道道尹時,才30歲。在四川建立起近代警察制度,也有賴他。兩任道尹不過7年,講求實幹。蜀人總結他的勞績,用了娼廠唱場四字。分說如下。
娼? 他把成都上萬的娼妓管起來,設紅燈區,使娼合法,課以花捐。派警力守天涯石街和毛家拐街兩個口子,不準地痞流氓滋事,不準青年子弟誤人。同時禁止私娼,違者有罰。
廠? 興辦慈善工廠多家,其中有紡紗廠、造紙廠、幼孩教育廠、乞丐工廠,又建老弱廢疾院。
?唱? 前面介紹的茶園型的劇場,名曰悅來,就是他支持修建的。同時成立戲曲改良公會,由他親自調審川戲劇目,組織文人修改劇本。
場? 商業場帶動了成都的工商業,使成都人耳目壹新。1917年毀於火災,事見巴金小說《家》中。原樣修復後,又新辟場右的悅來場和場左的新集場,又熱鬧好些年。1933年又遭火災。起火原因,我母親說,有人隨手拋煙蒂,落入裝木刨花的筐子裏,遂至炎炎奈何。其後勉強再修,不復舊觀。樓上不再開店鋪,樓下盛況亦不再。右邊的悅來場開設了白玫瑰茶廳和沂春浴室,左邊的新集場開設了二泉茶廳和大光明美發廳,顯示世風推移。
縣城少年眼中,商業場我覺得夠繁華了。我在這裏首次“瞻仰”美國玻璃絲襪、香港賽璐珞麻將牌、上海蔻丹口紅之類的奢侈品。察看標簽天價,不勝駭異,乃知貧富懸殊如此。現今,舊場寸椽不存,眼前的鋼筋水泥四層建築物已經是第四座商業場了,韻味盡失。
商業場南口斜對著春熙路北口。春熙路1924年新建,比商業場晚。路分北段,南段,東段,西段。四段合為繁華街區中心。縣上人不說去成都,而說“上”成都。上成都來,有事無事都去春熙路走壹趟,否則不算上過成都。可知春熙路是有些人心理需求的對象。我來成都讀高中,不用說周末必去轉春熙路。1950年起,下班吃了晚飯,都要散步到春熙路,已成習慣。今日的春熙路建築豪華,晚燈輝煌。昔年的春熙路玲瓏似珠,縹緲如夢。“距離美”,這就是。
玩珠入夢,走進春熙路北段。那些綢緞布匹、洋廣百貨、參茸燕桂、餐廳茶樓,作為中學生的我熟視無睹,且看有趣的吧。入北段街右邊石櫃臺刀剪鋪,刀具品種繁多,古老神奇,精巧漂亮。招牌是“廖廣東”,產品是本地造。城郊鄉下有鐵匠爐,打造各種刀具,交“廖廣東”收購,到這裏上櫃臺。臨邛冶鐵鍛器,秦漢早已著名,豈待“廣東”而然。西漢文翁治蜀,首批留學生去長安深造,他們背負著蜀布和書刀(兩種名優產品),到長安賣錢交學費。書刀屬於文具,用來刮改竹簡文字。刪削二字右邊立刀,正是書刀。說這家刀剪鋪“古老神奇”,根據在此。刀剪鋪南鄰壹小店,掛售中外地圖,亦甚可觀。又南鄰世界書局,很窄。又南鄰及時鐘表眼鏡公司。及時就是on time(準時),指鐘表而言。又南鄰春熙大飯店(旅館),從未進去過。再南鄰壹家高級美發廳,櫥窗布置好萊塢影片和國產片的劇照,皆即將上映的,引我留步細看。當時有石揮導演的《假鳳虛凰》面世,劇情為理發師繃(炫耀)闊少講戀愛。這家高級美發廳牽頭,聯絡本市理發行業提出抗議,廣發說帖,指控影片“侮辱同人”。影院怕被搗毀,終未上映。
再南去若幹家,有商務印書館成都分館,專賣本館出版書籍,品位甚高,世所推重。我讀小學,教科書全都是商務本,所以見了商務徽記,倍感親切。又南去有新中國書店,我在店裏購得壹本美國記者所著的《NewChina》,分章介紹中國現狀。英文淺顯易讀,作課外閱讀用。星期天逛書店,固然可以站著看書,但是畢竟不算讀書。逛書店的好處不是看書,而是打築目錄學的基礎,同時也收“河伯觀海”之效,看清自己之“醜”。
春熙路上任何餐廳皆未進過,僅在北段三益公門口吃過烤小餅。肥肉顆顆加蔥白做餡,爐烤酥脆,極香,價廉。
春熙北段街左邊,三益公對門,大華電影院,在此看過許多影片,其數量僅次於總府街智育電影院。難忘的是白楊主演的《八千裏路雲和月》,女主角是演劇隊的,被轎車撞昏死,看得我哭了。
北段南口有壹家百貨店,名聚福祥,春季大減價,夏季大減價,秋季大減價,年終大減價,壹年四季都在減價,惹人發笑。且有樂隊鼓吹,或以高音喇叭播送周璇歌曲,喧聲可畏。北段南口還有壹家銀樓,我曾去賣金戒指。1948年秋季開學前,家中湊不足學雜夥食費,母親脫下金戒指,叫我送到天成銀樓換錢。從未賣過東西,我感到很為難。她知我“沒出息”,就說:“妳遞上高櫃臺,半句話也不要說。銀樓童叟無欺,不會少給妳壹塊錢。”我上成都到春熙路照著做了。營業先生把金戒指放上天平,聲報重量。又在壹塊黑石板上擦壹擦金戒指,留下壹線金痕。然後比對樣本,聲報成色。見我無異議,他便付了錢。老招牌重信用,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進入春熙南段北口,街左邊是鶴立雞群的新聞大廈,昔年算是春熙路的最高樓了。《新新新聞》在此。這家民營日報,四開八版兩張,多載省內地方新聞,訂戶最多。地方新聞揭發貪汙,也敢說話,不過僅限於打蒼蠅捉老鼠。日有言論專欄曰小鐵椎,都是五六百字議論(今之雜文),大受讀者歡迎。我家中曾訂有《新新新聞》。縣城羅快報每晨騎車去成都,取得報紙,黃昏騎歸,送訂戶家。燈下看報,初中生的我能看懂國際時事和地方新聞,就是看不懂廣告版的“包醫花柳”、“白濁三日斷根”、“專割包皮過長”,又不好問大人。還有“從良啟事”,天天都有,千篇壹律,我都能背誦了,還是不懂。其文日:“□□年幼無知,誤入青樓,今蒙□君拔出火坑。從今以後,新知舊好,壹概謝絕。”文中□□是壹女子之名,如素雲、春芳、秀蘭之類。□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皆可。上高中才知道這是妓女脫離苦海,嫁人從良,表示決心。人老了方懂得,這是某嫖客包養某妓女兩三月或半年。真要改行從良,何必刊登廣告。新聞大廈底樓門面是該報營業廳。廳中有長櫃臺隔斷內外,臺外留作走道。閑人可以由此進入,到新式廁所間去方便。此亦“聯系群眾”壹法。廁所外面設置網罩,飼養鳥類,供人觀賞。金堂私立崇正初中畢業的同學,曾借大廈二樓聚會,恭請該報老總陳斯孝來訓話。陳總廣漢縣人,笑容親切。面容記得,講話忘了。
新聞大廈南鄰《新中國日報》所在地。當時省成中校門口貼有多家報紙,最受歡迎的是《西方日報》、《建設日報》,最被冷落的是《新中國日報》、《中興日報》。《新中國日報》是青年黨辦的。《中興日報》是國民黨辦的。
說到《新中國日報》,想起笑話壹件。該報原稱解放軍為匪軍,解放軍於1949年4月21日渡江後,頭版頭條標題就改稱了。題日:“蔣山青處滿江紅,***軍兩萬入南京。”頗具詩意,儼然作壁上觀,變得多快啊。
春熙路最有趣的記憶是1949年渡江戰的前後,確切日期已忘。是個星期天的中午,我剛走到北段和東段交接處,忽聞壹片“來了”的驚喊聲,但見孫中山銅像下銀圓市數百人狂奔四散,各自逃命。緊接著我周圍行路人也叫喊著奔跑起來。我雖不知出了啥事,但也嚇得隨眾奔跑。春熙東段兩邊店鋪劈劈啪啪忙關鋪板,我心頭更恐懼,估計快跑也逃不脫,急步跳上街沿,趁壹家裁縫鋪正在關門,便閃進去,暫時躲避。躲避未久,聽見外面又在開鋪板了。裁縫開門偵察,回頭壹笑,對我說:“沒事了。又在扯地皮風。”想起《左傳》楚國首都大街之上“相驚伯有”,大約也如此吧。壹個政權臨崩潰前,大家心懷恐懼,以訛傳訛,遂有風聲鶴唳“來了”之驚。
春熙南段走到南口,右邊壹家綢緞鋪,據說是市商會理事長鐘雲鶴開設的。我的壹位老家同院鄰居小友,姓彭,名叫道成,15歲到這家綢緞鋪當學徒。我多次路過這裏,看見他應對顧客,想到我自己讀書之不易。又想起11歲時,我和他在壹起練摣筆寫大字,兩人同去廟裏看匾對,觀賞金堂縣城兩大寫家蔣君藩和陳梵仙的大字,並摹寫之。當時朝夕過從,不數年間,意成陌路。
站在南口,橫陳在眼前的是東大街——老成都的第壹長街,亦屬繁華街區,但見滿街放小跑的街車。黃包車的官稱,先是快輪車,後是人力車。市民不接受,仍叫黃包車,因為19世紀末從上海傳來就叫黃包車。這是美國基督教傳教士喬奈生?高柏發明的,英文名“Jinricksha”。發明過程中,得壹日本木匠協助,所以讀音有日語味,又名東洋車。黃包車通用於拉長途。當時所謂長,百裏左右吧。如果不拉長途,充氣輪胎改為板帶輪胎,進城來拉街區,那就改名曰街車了。從前街區交通多靠二人擡的轎子,到了20世紀30年代,才被壹人拉的街車取代。
妳是成都人,到街頭叫壹聲“車子”,雙臂挽拉桿而鵠立待雇的那位車夫(多半是安嶽、樂至、仁壽、簡陽鄉下人),聞聲回頭,立刻拉來,問道“哪裏”。妳答某街。他說價錢。妳給他打八折。他放下拉桿說:“上來嘛。”妳坐上去,不用催他,他也飛跑。前頭有車來,他喊“撞倒”警告之。逢左右拐,都須喊叫“少來”,庶免碰撞。車子是租來的,車行老板抽“車底子”亦即租金,平均約占車夫每日收入之半。若拉自置的車,其收入亦不錯,日子好過。《新新新聞》漫畫增刊曾見壹幅漫畫,至今不忘。畫的是小飯館,眼鏡公務員與車夫各坐壹桌,公務員夾豆芽自語雲:“豆芽有營養。”車夫闊嘴笑喊:“來壹份鹽煎肉哇!”,省文聯老工友鐘萬山,回憶他那時拉街車,亦說如此。
站在春熙南段南口,東大街橫陳在眼前。左拐,星期天我去省立圖書館閱覽室看《星島日報》和上海《密勒氏評論報》。右拐,我幾次去《西方日報》營業處領稿費買小吃。不左不右,若直走便是走馬街,猗歟休哉,牛肉焦粑赫然在焉!稿費來矣,且大嚼之。就近還有東大街城隍廟的蕎面、黃涼粉、肥腸豆湯、牛肉燉蘿蔔,要把人吃昏死。蘇醒後又去吃利賓筵的鍋魁夾鹵肉,以及蓉光電影院旁邊的鍋魁夾兔絲,不小心連舌頭都吞下肚子了。說到這鍋魁,還得贅幾句。原系張獻忠屠蜀後,清代初年“湖廣填四川”時,陜西人帶來的。鍋魁餅是燒餅之壹種。烙這種燒餅,要用帶柄平鍋。待半熟後,傍置爐內,烘烤全熟。帶柄平鍋,柄身短,鍋頭大,陜人叫作鍋魁。魁有大頭之義。用鍋魁烙的餅本該叫鍋魁餅,省去餅字,只叫鍋魁。這樣省字,正如火鍋菜省去菜字,都說吃火鍋,火鍋豈能吃。語言慣例如此,不通也就通了。
走馬街北門的左邊,吃牛肉焦粑時忽然想起,從五世同堂街省成中走出來,再從布後街壹路走到這裏,正是1947年同學們反內戰反饑餓大遊行的路線。示威遊行隊伍走到這裏,暫時停下。高我壹班的雷家琨騎車前去,左拐入督院街偵察後回來說:“沒有兵,可以去。”於是我們繼續前進,到省政府門前高呼“打倒王陵基”、“打倒國民黨”,果然沒事,全勝而歸。
?(下篇:《舊成都進步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