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固然是作者誌得意滿的總結陳詞,卻也並非毫無根據。夢枕的詞句向來平實,寫短篇總顯得平淡,若非情節出奇難以令人註目。而長篇小說的情節重於文筆,正是他揚長避短的大好機會。因此,《陰陽師》系列中最為出彩的故事是唯壹的長篇《生成姬》,而長達數本的《沙門空海》自然顯得更為出色。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是從壹九八七年開始寫的,《陰陽師》的起點則是八六年,同樣是連載作品,很適合拿來比較。機智謙遜的空海和直率的逸勢,也與狡黠晴明和憨直博雅的組合頗為相似。
風雅與黑暗並存的平安朝,在《陰陽師》中幾乎從未被詳述——不僅是因為篇幅限制,恐怕也因為夢枕寫日本背景的故事手到擒來,而日本的讀者對那個年代也相對熟悉,自有默契。
但大唐卻不同。為了故事,夢枕極力刻畫盛世末年那豐饒濃厚卻風雨飄搖的背景。他將長安比作熟透而搖搖欲墜的果實,大唐又宛如盛極必衰的牡丹,象征著鼎盛極點的便是華清池的盛宴——李白作詩,貴妃起舞,李龜年唱曲,四下裏牡丹怒放。這遠勝千金的春宵壹刻,成了在場的人永生難忘的壹場美夢,被他們反復的提起與懷念,也讓他們之後遭遇的淒慘絕境更加令人唏噓。也因此,在數十年後,空海所重現的那場夜宴,正是多年來壹切恩怨最為合適的終點。
至於主角,夢枕比喻說:“如果說安倍晴明是凡人的化身,那麽空海就是我本人的真實寫照。”這句話頗為自得。
在《陰陽師》中,作為史上最強陰陽師的晴明占盡優勢,無往不利,即使在唯壹的勁敵道滿面前也從未吃虧,其驚才絕世已達到了“非人”的程度。在我看來,晴明的身上並沒有“凡人”的痕跡。短篇故事從未讓讀者看到晴明身上作為人的底線和枷鎖——他太過灑脫和抽離,以至於失去了作為人的真實感。
而在《大唐鬼宴》的故事裏,反倒沒有了《陰陽師》中的百鬼夜行。壹切妖鬼不過是咒法,是幻象,是人心——真正推進故事的,是幾大咒術高手之間的恩怨與咒術對決。年輕的空海無法以法術勝過其他幾位角色,看似低調弱勢。然而在追尋真相的較量中,他的才能和他所代表的佛法,卻又超脫了壹切站在最高點。晴明因高強法術而不敗,空海卻因透徹佛法與人心而不敗;他人的咒術是手段與工具,而空海的密教佛法卻是融會百家、透徹宇宙的真理——對比之下,立見高下。即便在讀者最初的印象裏,晴明宛如天上浮雲,空海則是地上眾生。但如同其他小說中被代入了作者的主角,他壹步步貫徹著作者的理想,達到更完美的境界——若說晴明是神,那麽空海就是在讀者的註視下壹步步成為神。
在結尾,才能與洞察力都極高的空海,不論是人格魅力、智慧才能還是佛法修為都達到了無人可及的境界,終於成為令所有人敬服的神壹般的存在,成了傳說中被神化的空海大師。
到了這壹步,故事裏最沒必要的鋪墊,就是說空海是不空轉世。
最淒慘的描述,就是楊貴妃被活埋地下。
而最混亂的終點,就是夜宴上血親之間近乎無意義的殺戮。
也許這故事只是為了佛法中的無常——盛者必衰,強者終滅,春夜壹夢,風前塵土。
又或者,這壹切只是為了證明空海的才能,成就他的佛法。因為最後,唯有洞徹壹切的空海在微笑,也唯有他得到了壹切。
“我會寫壹輩子。我想跟讀者約定這點。壹直寫到踏入棺木的那天。因此緣故,我還想再說壹次。這故事,真的是至今為止沒人寫過的傑作吶。”在後記的結尾,夢枕如是說。
不論故事如何,能夠有這樣的信心和計劃、能這樣生氣盎然野心勃勃的家夥,還真是令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