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鎮清壹色的都是水鄉,水文化的特征在這裏有著最典型的呈現。沒有哪壹座古鎮不浸潤著水色,小橋流水,正是江南小鎮最鮮亮的名片。走過壹座座古鎮,穿梭於鋪著青石板的街巷,總有壹條條清流從遠處蜿蜒而來,穿過小鎮又蜿蜒而去。這些小河雖然不夠寬闊,卻通往太湖、運河、長江,是小鎮通往外界的交通要道,也是文明接納與傳播的路徑,那些從古流到今的壹條條小河,是古鎮人生活的清泉,也是滋養文明的泉流。
在江南大地縱橫密布、狀若經緯的水網中,古鎮猶如壹顆顆鑲嵌在網上的閃亮鉆石。小鎮上,民居依河而建,人們枕水生活。有了水的滋潤和水的便利,人們的生活就有了最基本的保障。既沒有遠離城市,又沒有塵世的喧囂。與水相依相生的生活方式和舒適環境,讓小鎮猶如世外桃源,足以讓人安適地居住,也可以讓人心靈有了歸依。正因此,在競爭激烈的 社會 ,這些古鎮才能讓如此多的人流連忘返,歸去來兮。
逐水而鎮,親水而居,依水成街。江南的古鎮壹定是處在水系的最佳位置上,不是被水環繞,就是小河穿城。而鎮內小河壹定連通著外面的大河,河與河交合相匯,又必定溝通著更龐大水系,可以繞太湖,入運河,或溯長江。水為路,船為車,在交通不便的從前,小鎮人最早擁有了自己的“公路”和“ 汽車 ”。船,是水鄉人的翅膀,也是古鎮壹道流動的風景。河與船的作用之巨,還在於經濟和文化的意義。
江南古鎮大多形成與明清時期,最早時,這裏應該是壹些因為市場貿易需要而逐漸形成的“市”,主要具有經濟意義。後來人口越聚越多,規模日漸擴大,便形成了“鎮”。因此,“鎮”也是最早城鎮化的表征,而宜居的江南之地是古中國城鎮化速度發展最快、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至明末時,周莊、南潯、同裏、蕩口等古鎮,居民都在萬人以上,蕩口的住戶更是高達5000多戶,可謂人煙密集,商貿繁榮。
交通是壹座城鎮最重要的因素之壹,古鎮的繁榮也從來離不開河與船。在地面交通欠發達的時代,河就是路,船可當車,水上交通遂成為陸上交通最重要的補充。介於城鄉之間的城鎮,是當年物資交流的中轉與集散之地,也是連接城市與鄉村的經濟中心,鄉村農民的采購往往是在較近的鎮裏完成,因此水路交通的便利首當其沖。鎮民多以商工為業,街巷商鋪鱗次櫛比,商品雲集,貿易興隆,所以“前店後家”的建築模式成為小鎮上最普遍的居家與從業方式。
商品意識就這樣在小鎮上開始萌芽,經濟貿易活動也為小鎮居民帶來了不錯的收益。河道縱橫、桑榆遍地的江南,古來為蠶絲重要產地,蠶桑生產 歷史 可以追溯至春秋時期,作為副業的蠶絲生產也已有千年之久。早在宋代,南潯鎮便“商耕之富,甲於浙右”,因為近在咫尺的輯裏所產的桑蠶絲,白亮柔韌,質地優秀而名甲天下,故坊間有 “蠶桑之利,莫盛於湖,湖絲為南潯七裏為佳” 的說法。“輯裏”是村名,原名叫“七裏”,因為從這裏到南潯鎮正好是“七裏”的距離,後改名“輯裏”。輯裏水柔而絲韌,普通的蠶絲只能吊起壹個銅錢,而輯裏絲卻能承受十個銅錢的重量,後來皇帝龍袍的織造全部采用輯裏絲作為原料。
南潯鎮因此成為了生絲、絲綢的貿易中心,龐大的水網為南潯織就了壹張四通八達的交通圖。19世紀上海開埠後,隨著生絲出口量的劇增,南潯鎮迅速成為了江南最大的絲市,呈現出 “熙熙而來攘攘往,壹日貿易數萬金” (《南潯絲市行》)的繁榮景象。被靈活機智開放的水文化所養育的南潯人,性情敏察而善為,不僅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還憑借著市場培育的靈活機智與精明務實走向了大上海這個更廣闊的天地。南潯古鎮上,有所謂的“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之說,這些“象”“牛”“狗”所指的,都是鎮裏因商致富的豪門大戶,遍及海內外的蠶絲生意,讓他們獲利不菲而成為當地巨富。
乘坐小船,聽船娘唱著吳歌,沿著河道悠悠穿越古鎮,領略沿岸的風景勝跡,是最令人愜意的事情。在南潯,岸上蜿蜒長達400米的壹組建築令人驚詫不已,這就是盛名遠播的 “百間樓” 。據傳,百間樓是明代萬歷年間禮部尚書董份所建,距今已有400多年的 歷史 。這組粉墻黛瓦的宏大建築群,空間騎樓相連,築封火山墻,院落之間以券門相隔,樓前有廊檐可避雨遮陽,建築高低錯落,風格古樸雅致,既氣勢宏大又不失江南建築特質,在兩岸建築中顯得別具壹格。百間樓是跨河建築,兩岸樓宇之間,有壹座石橋相勾連,沿河條石砌成的護岸整飭劃壹,門前的河埠碼頭,既方便貨物運輸和乘船出行,又方便了日常的汲水浣洗。
“小樓壹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那份綿長而清麗的詩意只屬於江南的古鎮。當小船在水中悠悠劃過,如若臨水的花格窗扇忽然被推開,該有明眸少女莞爾倚窗;如若夕陽西斜,水岸農家女兒在船稍賣花,那又該是怎樣的旖旎?清代詩人張鎮的《潯溪漁唱》果然有詩:
比起周莊、烏鎮那些 旅遊 熱地,蕩口古鎮顯得低調和安靜,在這裏,白鵝仍然悠閑地浮水,木船上的魚鷹仍在捕魚,兩岸茶肆裏的客人稀少,但更適宜小坐品茗、閑敘,留宿街東頭設施壹新的民宿,亦可安享小鎮的寧靜。 “東南巨浸首鵝湖,絕妙煙波萬疊圖。雲外青山遙映帶,風光得似邑西無” ,這是清代詩人杜漢街對蕩口景色的贊美,想來那時蕩口就很讓墨客心儀。這裏也是吳門才子唐伯虎、沈周、文徵明等常來之地,因為這裏有座“真賞齋”,主人華夏是位著名收藏家,也是才子們的同道好友。那晚,唐伯虎偕美女在鵝湖月下泛舟,留下了 “柳含霧氣濛濛重,月蕩湖光愰愰明。翠幙坐船紅拂妓,鵝肫蕩口欲三更” 的詩作。而文徵明不僅多次往還,還為真賞齋畫了兩幅同名畫作,他們是在這裏找到了“家”的感覺?
向晚的古鎮,常被比喻成壹首首溫婉的小令,將詩意的水鄉文化演繹得淋漓盡致。坐在古鎮的長廊之下,看雲起雲落,船來舟往,煙雨聚散,是壹種都市體驗不到的奢侈,也是壹種現實版的“詩和遠方”,所以都市人趨之若鶩。其實,今天寧靜安謐的古鎮,古時候卻都是商業繁華熱地,這些古鎮臨近都市、出行便利,又無車馬之喧;擁有各種生活之便,市鎮繁榮又能享受寧靜安適。西塘古鎮別具特色的長廊,最早便緣於壹個商家為滿足客人遮風避雨之需而搭建,他的善舉為其帶來了好名聲、好生意,引得眾商家紛紛效仿,由此廊棚與廊棚相連,綿延而成為壹條千米長廊。更有人在臨河壹側安置靠椅長凳,供人休憩,在營造良好購物環境的同時,也成為古鎮的壹道獨特景觀,折射出那個時代人本意識、服務意識的覺醒。
江南古鎮或傍水而建,或有水環繞,大多古鎮則有小河汩汩流過;有河就有橋,因為橋下要行船,因此古鎮的橋大多是拱形橋。如果說,水賦予了小鎮以詩意和靈氣,那麽橋則為隱魚郊野的小鎮添了壹份通達。
甪直 ,壹向被稱為江南“橋都”,在壹平方公裏的鎮區內竟有石拱橋72座。這些橋分別建於宋、元、明、清,現有41座得以保留。這些橋形制多樣、造型可以各異,有多孔大石橋,單孔小石橋,有較寬的拱橋,也有窄窄的平頂橋。橋多,是因為水多,甪直處於陽澄湖、澱山湖、澄湖、金雞湖、獨墅湖“五湖”之中,多條河流環繞小鎮,居中的壹條直河溝通了六個方向,水陸相交,組成了壹個大大的“甪”字,“甪直”之名由此而來。
所有的古鎮都浸潤於水,運河之東的同裏古鎮,選址和甪直異曲同工,小鎮環抱於同裏湖、九裏湖、葉澤湖、南星湖、龐山湖等五湖之中,被譽為江南“小威尼斯”。現代園林專家陳從周的壹句“同裏以水名,無水無同裏”,揭示了同裏與水的密切關系。整座古鎮被15條小河分隔成七塊陸地,這七塊陸地又被49座古橋連綴成壹個整體。明代,壹些風雅文人在這裏聚會,壹起評出了“同裏八景”: 九裏晴瀾、林臯春雨、蓮浦香風、西津晚渡、水村漁笛、東溪望月 ……幾乎沒有壹個不沾著濕漉漉的水汽。
小橋與流水,串連起了古鎮,也串連起了 歷史 的風情。從周莊、同裏、甪直、烏鎮,到西塘、南潯、蕩口……,無論哪座古鎮,有水必有橋,河上的古橋壹座連壹座,猶如翺翔在五線譜上的壹串串音符,構成了壹首旋律悠揚的樂曲。自然,橋的主要價值在於交通的意義,並非只為滿足眼睛,但作為壹種綜合了文化藝術的勞動創造,各式各樣的橋梁也維系著人們的審美、文化、生活、習俗與願景。
在同裏,鎮子裏每逢有人家辦喜事,披紅掛彩的迎親隊伍壹定要吹吹打打地過幾座橋。第壹座叫吉利橋。在這裏,新郎須按照舊俗完成婚禮的第壹環節——“壹背二抱三牽手”與新娘壹起走過 吉利橋、太平橋、長慶橋 ,在鞭炮齊鳴、鼓樂齊奏和親友鄰裏的賀喜聲中,完成傳統婚禮。在城市裏,婚禮早已被酒店司儀的固定程式所取代,只有在古鎮,久遠的傳統還有著延續的土壤。同裏古鎮的“吉利、太平、長慶”三橋,呈品字形鼎足而立,其間相距不過數十步,“走三橋”的習俗早在清代就已流傳,凡婚嫁、祝壽、慶生、孩子滿月,人們都要走壹走三橋。
當地民諺曰:
走橋,作為江南水鄉流行的習俗,始興於明清。明代的《走三橋詞》曰: “細娘吩咐後庭雞,不到天明莫浪啼。走遍三橋燈已落,卻嫌羅襪汙春泥。” 那時的走橋,主要是流行於民間的壹種祛病方式,在其演變過程中,逐漸衍化為壹種內涵更為豐盈的祈福習俗。在烏鎮,走橋就演化成了壹場全鎮人參與的祈福活動。元宵節的晚上,人們吃完夜飯,便三五成群,提著花燈,開始了壹年壹度的走橋。隨著參與人群越聚越多,走橋隊伍蜿蜒成了壹條長長的燈龍。與同裏不同,烏鎮人的走橋,不少於十座橋,且只能壹路前行而不能走回頭橋,因此走橋之前需規劃好路線,人們邊走還要邊念走橋諺語: “元宵夜走走橋,人生太平百病消;小孩子走走橋,聰明活絡念書好;小夥子走走橋,事業興旺步步高;姑娘家走走橋,青春靚麗更苗條;老人家走走橋,鶴發童顏身體好。” 從內容看,顯然是新編的俗諺。
最早開放的古鎮周莊,四面環水,全鎮依水成街,橋街相連,船橋相望,特有的水環境造就了周莊的靈秀風韻和獨特的人文景觀。如今,被陳逸飛納入畫框的“雙橋”已成為周莊的文化標誌。雙橋有自己的名字,跨越南北市河的叫“世德橋”,另壹座橫穿銀子浜的叫“永安橋”。橋名透露著小鎮人的價值認知,而造形質樸、構造精巧的外形,也顯示出水鄉人崇尚自然、與世無爭的生活情趣。
古鎮最重要的橋梁的周邊,往往環繞著酒肆茶樓,這裏人流密集,遊客絡繹, 美食 薈萃,往往是小鎮的文化經濟與信息中心。坐在臨河的酒館茶肆裏,人們或品茗,或小酌,把酒臨風,舉杯望月,壹邊欣賞橋下船影波光、橋畔岸柳行人,壹邊隨意閑聊,散淡閑適之中最是小鎮迷人的風情。
周莊中市河的西口,有壹座建於清雍正年間的單孔石拱橋——貞豐橋。橋兩端連接著貞豐弄和西灣街。橋下有壹家“德記”菜館,有壹個很魅惑的綽號——迷樓。據說,當年老板的獨生女兒阿金,容貌清麗如出水芙蓉壹般,當壚賣酒,芳名遠播,遠近食客聞香而來,菜館生意很是紅火。民國才子陳去病、柳亞子等南社成員,那時也頻繁出入德記,酣飲暢談之余,亦飽餐秀色。他們在此指點江山,詩興勃發,激揚文字,日積月累竟匯集了百余首詩作,遂輯成了壹本《迷樓集》。“迷樓”之名也就成了德記菜館的別稱。今天,迷樓裏的壹組蠟像,無聲地向人們講述著百年前的這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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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莊若江
莊若江,江南大學教授,市政府智庫成員,吳文化江南文化研究專家,全國人文社科系統優秀科普專家。歷任中文系主任、影視傳播系主任、文學院副院長、江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江蘇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無錫江南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全民閱讀促進會副會長等,長期從事地域文化研究、兩岸三地文學比較研究和影視劇策劃創作,曾為多位黨和國家領導人解讀吳地文化,受到高度評價。
著有《城市文化論》 《說吳》《吳文化內涵的現代解讀》等21部著述,在各類期刊發表論文140余篇,多次獲省部級、市級哲學社科優秀成果獎。另有大型人文紀錄片文本《說吳》《惠山祠堂群》《詩畫江南》,電視劇《江南望族》,電影《錫城往事》,舞劇《中華酒歌》《千年運河》《風雨錫商》等文本創作,曾獲第六屆國際紀錄片選片會“十大金獎”、最佳撰稿獎、文學藝術突出貢獻獎等。
審核、發布 : 張壹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