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字叔夜,譙國铚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於其側,因而命氏。兄喜,有當世才,歷太仆、宗正。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至於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乃著《養生論》。又以為君子無私,其論曰:“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故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其略如此。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豫其流者河內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鹹、瑯邪王戎,遂為竹林之遊,世所謂“竹林七賢”也。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康嘗采藥遊山澤,會其得意,忽焉忘反。時有樵蘇者遇之,鹹謂為神。至汲郡山中見孫登,康遂從之遊。登沈默自守,無所言說。康臨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入山,烈嘗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余半與康,皆凝而為石。又於石室中見壹卷素書,遽呼康往取,輒不復見。烈乃嘆曰:“叔夜誌趣非常而輒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康乃與濤書告絕,曰:
聞足下欲以吾自代,雖事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也。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屍祝以自助,故為足下陳其可否。
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為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知堯、舜之居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壹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誌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意氣所托,亦不可奪也。
吾每讀《尚子平、臺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加少孤露,母兄驕恣,不涉經學,又讀《老》《莊》,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逸之情轉篤。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惟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以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物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壹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長也;仲尼不假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迫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自蔔已審,若道盡途殫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淒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疾,顧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欲守陋巷,教養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壹杯,彈琴壹曲,誌意畢矣,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壹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
此書既行,知其不可羈屈也。性絕巧而好鍛。宅中有壹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壹相思,輒千裏命駕,康友而善之。後安為兄所枉訴,以事系獄,辭相證引,遂復收康。康性慎言行,壹旦縲紲,乃作《幽憤詩》,曰: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繈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不訓不師。爰及冠帶,憑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莊》《老》,賤物貴身,誌在守樸,養素全真。
曰予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人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磐。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
咨予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縶此幽阻,實恥訟冤,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誌沮,澡身滄浪,曷雲能補。雍雍鳴雁,厲翼北遊,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嘆,曾莫能疇。事與願違,遘茲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只攪余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煌煌靈芝,壹年三秀;予獨何為,有誌不就。懲難思復,心焉內疚,庶勖將來,無馨無臭。采薇山阿,散發巖岫,永嘯長吟,頤神養壽。
初,康居貧,嘗與向秀***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鐘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及是,言於文帝曰:“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因譖“康欲助毋丘儉,賴山濤不聽。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聖賢去之。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帝既昵聽信會,遂並害之。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恨焉。初,康嘗遊於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陵散》,聲調絕倫,遂以授康,仍誓不傳人,亦不言其姓字。
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撰上古以來高士為之傳贊,欲友其人於千載也。又作《太師箴》,亦足以明帝王之道焉。復作《聲無哀樂論》,甚有條理。子紹,別有傳。
向秀傳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莊周著內外數十篇,歷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為之隱解,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壹時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墨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註,嵇康曰:“此書詎復須註,正是妨人作樂耳。”及成,示康曰:“殊復勝不?”又與康論養生,辭難往復,蓋欲發康高致也。
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傍若無人。又***呂安灌園於山陽。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誌,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帝甚悅。秀乃自此役,作《思舊賦》雲: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嵇意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並以事見法。嵇博綜伎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泉,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想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曰: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以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湣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追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在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佇駕言其將邁兮,故援翰以寫心。
後為散騎侍郎,轉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卒於位。二子:純、悌。
劉伶傳
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誌,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淡默少言,不妄交遊,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初不以家產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壹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嘗渴甚,求酒於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從之。伶跪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壹飲壹斛,五鬥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仍引酒禦肉,隗然復醉。嘗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
伶雖陶兀昏放,而機應不差。未嘗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頌》壹篇。其辭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壹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惟酒是務,焉知其余。有貴介公子、搢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先生於是方捧甕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怳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伶獨以無用罷。竟以壽終。
阮鹹傳
鹹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鹹任達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遊,當世禮法者譏其所為。鹹與籍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服,皆錦綺粲目,鹹以竿掛大布犢鼻於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
歷仕散騎侍郎。山濤舉鹹典選,曰:“阮鹹貞素寡欲,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職,必絕於時。”武帝以鹹耽酒浮虛,遂不用。太原郭奕高爽有識量,知名於時,少所推先,見鹹心醉,不覺嘆焉。而居母喪,縱情越禮。素幸姑之婢,姑當歸於夫家,初雲留婢,既而自從去。時方有客,鹹聞之,遽借客馬追婢,既及,與婢累騎而還,論者甚非之。
鹹妙解音律,善彈琵琶。雖處世不交人事,惟***親知弦歌酣宴而已。與從子修特相善,每以得意為歡。諸阮皆飲酒,鹹至,宗人間***集,不復用杯觴斟酌,以大盆盛酒,圓坐相向,大酌更飲。時有群豕來飲其酒,鹹直接去其上,便***飲之。群從昆弟莫不以放達為行,籍弗之許。荀勖每與鹹論音律,自以為遠不及也,疾之,出補始平太守。以壽終。二子:瞻、孚。
瞻字千裏。性清虛寡欲,自得於懷。讀書不甚研求,而默識其要,遇理而辯,辭不足而旨有余。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不問貴賤長幼,皆為彈之。神氣沖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內兄潘嶽每令鼓琴,終日達夜,無忤色。由是識者嘆其恬淡,不可榮辱矣。舉止灼然。見司徒王戎,戎問曰:“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瞻曰:“將無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時人謂之“三語掾”。太尉王衍亦雅重之。瞻嘗群行,冒熱渴甚,逆旅有井,眾人競趨之,瞻獨逡巡在後,須飲者畢乃進,其夷退無競如此。
東海王越鎮許昌,以瞻為記室參軍,與王承、謝鯤、鄧攸俱在越府。越與瞻等書曰:“禮,年八歲出就外傅,明始可以加師訓之則;十年曰幼學,明可漸先王之教也。然學之所入淺,體之所安深。是以閑習禮容,不如式瞻儀度;諷誦遺言,不若親承音旨。小兒毗既無令淑之質,不聞道德之風,望諸君時以閑豫,周旋誨接。”
永嘉中,為太子舍人。瞻素執無鬼論,物莫能難,每自謂此理足可以辯正幽明。忽有壹客通名詣瞻,寒溫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覆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聖賢所***傳,君何得獨言無!即仆便是鬼。”於是變為異形,須臾消滅。瞻默然,意色大惡。後歲余,病卒於倉垣,時年三十。
山濤傳
山濤,字巨源,河內懷人也。父曜,宛句令。濤早孤,居貧,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與嵇康、呂安善,後遇阮籍,便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康後坐事,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
濤年四十,始為郡主簿、功曹、上計掾。舉孝廉,州辟部河南從事。與石鑒***宿,濤夜起蹴鑒曰:“今為何等時而眠邪!知太傅臥何意?”鑒曰:“宰相三不朝,與尺壹令歸第,卿何慮也!”濤曰:“咄!石生無事馬蹄間邪!”投傳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隱身不交世務。
與宣穆後有中表親,是以見景帝。帝曰:“呂望欲仕邪?”命司隸舉秀才,除郎中。轉驃騎將軍王昶從事中郎。久之,拜趙國相,遷尚書吏部郎。文帝與濤書曰:“足下在事清明,雅操邁時。念多所乏,今致錢二十萬、谷二百斛。”魏帝嘗賜景帝春服,帝以賜濤。又以母老,並賜藜杖壹枚。
晚與尚書和逌交,又與鐘會、裴秀並申款昵。以二人居勢爭權,濤平心處中,各得其所,而俱無恨焉。遷大將軍從事中郎。鐘會作亂於蜀,而文帝將西征。時魏氏諸王公並在鄴,帝謂濤曰:“西偏吾自了之,後事深以委卿。”以本官行軍司馬,給親兵五百人,鎮鄴。
鹹熙初,封新沓子。轉相國左長史,典統別營。時帝以濤鄉閭宿望,命太子拜之。帝以齊王攸繼景帝後,素又重攸,嘗問裴秀曰:“大將軍開建未遂,吾但承奉後事耳。故立攸,將歸功於兄,何如?”秀以為不可,又以問濤。濤對曰:“廢長立少,違禮不祥。國之安危,恒必由之。”太子位於是乃定。太子親拜謝濤。及武帝受禪,以濤守大鴻臚,護送陳留王詣鄴。泰始初,加奉車都尉,進爵新沓伯。
及羊祜執政,時人欲危裴秀,濤正色保持之。由是失權臣意,出為冀州刺史,加寧遠將軍。冀州俗薄,無相推轂。濤甄拔隱屈,搜訪賢才,旌命三十余人,皆顯名當時。人懷慕尚,風俗頗革。轉北中郎將,督鄴城守事。入為侍中,遷尚書。以母老辭職,詔曰:“君雖乃心在於色養,然職有上下,旦夕不廢醫藥,且當割情,以隆在公。”濤心求退,表疏數十上,久乃見聽。除議郎,帝以濤清儉無以供養,特給日契,加賜床帳茵褥。禮秩崇重,時莫為比。
後除太常卿,以疾不就。會遭母喪,歸鄉裏。濤年逾耳順,居喪過禮,負土成墳,手植松柏。詔曰:“吾所***致化者,官人之職是也。方今風欲陵遲,人心進動,宜崇明好惡,鎮以退讓。山太常雖尚居諒暗,情在難奪,方今務殷,何得遂其誌邪!其以濤為吏部尚書。”濤辭以喪病,章表懇切。會元皇後崩,遂扶興還洛。逼迫詔命,自力就職。前後選舉,周遍內外,而並得其才。
鹹寧初,轉太子少傅,加散騎常侍;除尚書仆射,加侍中,領吏部。固辭以老疾,上表陳情。章表數十上,久不攝職,為左丞白褒所奏。帝曰:“濤以病自聞,但不聽之耳。使濤坐執銓衡則可,何必上下邪!不得有所問。”濤不自安,表謝曰:“古之王道,正直而已。陛下不可以壹老臣為加曲私,臣亦何必屢陳日月。乞如所表,以章典刑。”帝再手詔曰:“白褒奏君甚妄,所以不即推,直不喜兇赫耳。君之明度,豈當介意邪!便當攝職,令斷章表也。”濤誌必欲退,因發從弟婦喪,輒還外舍。詔曰:“山仆射近日暫出,遂以微苦未還,豈吾側席之意。其遣丞掾奉詔諭旨,若體力故未平康者,便以輿車輿還寺舍。”濤辭不獲已,乃起視事。
濤再居選職十有余年,每壹官缺,輒啟擬數人,詔旨有所向,然後顯奏,隨帝意所欲為先。故帝之所用,或非舉首,眾情不察,以濤輕重任意。或譖之於帝,故帝手詔戒濤曰:“夫用人惟才,不遺疏遠單賤,天下便化矣。”而濤行之自若,壹年之後眾情乃寢。濤所奏甄拔人物,各為題目,時稱《山公啟事》。
濤中立於朝,晚值後黨專權,不欲任楊氏,多有諷諫,帝雖悟而不能改。後以年衰疾篤,上疏告退曰:“臣年垂八十,救命旦夕,若有毫末之益,豈遺力於聖時,迫以老耄,不復任事。今四海休息,天下思化,從而靜之,百姓自正。但當崇風尚教以敦之耳,陛下亦復何事。臣耳目聾瞑,不能自勵。君臣父子,其間無文,是以直陳愚情,乞聽所請。”乃免冠徒跣,上還印綬。詔曰:“天下事廣,加吳土初平,凡百草創,當***盡意化之。君不深識往心而以小疾求退,豈所望於君邪!朕猶側席,未得垂拱,君亦何得高尚其事乎!當崇至公,勿復為虛飾之煩。”濤苦表請退,詔又不許。尚書令衛瓘奏:“濤以微苦,久不視職。手詔頻煩,猶未順旨。參議以為無專節之尚,違在公之義。若實沈篤,亦不宜居位。可免濤官。”中詔瓘曰:“濤以德素為朝之望,而常深退讓,至於懇切。故比有詔,欲必奪其誌,以匡輔不逮。主者既不思明詔旨,而反深加詆案。虧崇賢之風,以重吾不德,何以示遠近邪!”濤不得已,又起視事。
太康初,遷右仆射,加光祿大夫,侍中、掌選如故。濤以老疾固辭,手詔曰:“君以道德為世模表,況自先帝識君遠意。吾將倚君以穆風俗,何乃欲舍遠朝政,獨高其誌耶!吾之至懷故不足以喻乎,何來言至懇切也。且當以時自力,深副至望。君不降誌,朕不安席。”濤又上表固讓,不許。
吳平之後,帝詔天下罷軍役,示海內大安,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帝嘗講武於宣武場,濤時有疾,詔乘步輦從。因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以為不宜去州郡武備,其論甚精。於時鹹以濤不學孫、吳,而暗與之合。帝稱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寧之後,屢有變難,寇賊猋起,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天下遂以大亂,如濤言焉。
後拜司徒,濤復固讓。”詔曰:“郡年耆德茂,朝之碩老,是以授君臺輔之位。而遠崇克讓,至於反覆,良用於邑。君當終始朝政,翼輔朕躬。”濤又表曰:“臣事天朝三十余年,卒無毫厘以崇大化。陛下私臣無已,猥授三司。臣聞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兇,下有廟門之咎,願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詔曰:“君翼贊朝政,保乂皇家,匡佐之勛,朕所倚賴。司徒之職,實掌幫教,故用敬授,以答群望。豈宜沖讓以自抑損邪!”已敕斷章表,使者乃臥加章綬。濤曰:“垂沒之人,豈可汙官府乎!”輿疾歸家。以太康四年薨,時年七十九,詔賜東園秘器、朝服壹具、衣壹襲、錢五十萬、布百匹,以供喪事,策贈司徒,蜜印紫綬,侍中貂蟬,新沓伯蜜印青朱綬,祭以太牢,謚曰康。將葬,賜錢四十萬、布百匹。左長史範晷等上言:“濤舊第屋十間,子孫不相容。”帝為之立室。
初,濤布衣家貧,謂妻韓氏曰:“忍饑寒,我後當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及居榮貴,貞慎儉約,雖爵同千乘,而無嬪媵。祿賜俸秩,散之親故。
初,陳郡袁毅嘗為鬲令,貪濁而賂遺公卿,以求虛譽,亦遺濤絲百斤,濤不欲異於時,受而藏於閣上。後毅事露,檻車送廷尉,凡所以賂,皆見推檢。濤乃取絲付吏,積年塵埃,印封如初。
濤飲酒至八鬥方醉,帝欲試之,乃以酒八鬥飲濤,而密益其酒,濤極本量而止。有五子:該、淳、允、謨、簡。
王戎傳
王戎,字浚沖,瑯邪臨沂人也。祖雄,幽州刺史。父渾,涼州刺史、貞陵亭侯。戎幼而穎悟,神彩秀徹。視日不眩,裴楷見而目之曰:“戎眼燦燦,如巖下電。”年六七歲,於宣武場觀戲,猛獸在檻中虓吼震地,眾皆奔走,戎獨立不動,神色自若。魏明帝於閣上見而奇之。又嘗與群兒嬉於道側,見李樹多實,等輩兢趣之,戎獨不往。或問其故,其曰:“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取之信然。
阮籍與渾為友。戎年十五,隨渾在郎舍。戎少籍二十歲,而籍與之交。籍每適渾,俄頃輒去,過視戎,良久然後出。謂渾曰:“浚沖清賞,非卿倫也。***卿言,不如***阿戎談。”及渾卒於涼州,故吏賻贈數百萬,戎辭而不受,由是顯名。為人短小,任率不修威儀,善發談端,賞其要會。朝賢嘗上巳礻契洛,或問王濟曰:“昨遊有何言談?”濟曰:“張華善說《史》《漢》;裴頠論前言往行,袞袞可聽;王戎談子房、季劄之間,超然玄著。”其為識鑒者所賞如此。
戎嘗與阮籍飲,時兗州刺史劉昶字公榮在坐,籍以酒少,酌不及昶,昶無恨色。戎異之,他日問籍曰:“彼何如人也?”答曰:“勝公榮,不可不與飲;若減公榮,則不敢不***飲;惟公榮可不與飲。”戎每與籍為竹林之遊,戎嘗後至。籍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戎笑曰:“卿輩意亦復易敗耳!
鐘會伐蜀,過與戎別,問計將安出。戎曰:“道家有言,‘為而不恃’,非成功難,保之難也。”及會敗,議者以為知言。
襲父爵,辟相國掾,歷吏部黃門郎、散騎常侍、河東太守、荊州刺史,坐遣吏修園宅,應免官,詔以贖論。遷豫州刺史,加建威將軍,受詔伐吳。戎遣參軍羅尚、劉喬領前鋒,進攻武昌,吳將楊雍、孫述、江夏太守劉朗各率眾詣戎降。戎督大軍臨江,吳牙門將孟泰以蘄春、邾二縣降。吳平,進爵安豐侯,增邑六千戶,賜絹六千匹。
戎渡江,綏慰新附,宣揚威惠。吳光祿勛石偉方直,不容皓朝,稱疾歸家。戎嘉其清節,表薦之。詔拜偉為議郎,以二千石祿終其身。荊土悅服。征為侍中。南郡太守劉肇賂戎筒中細布五十端,為司隸所糾,以知而未納,故得不坐,然議者尤之。帝謂朝臣曰:“戎之為行,豈懷私茍得,正當不欲為異耳!”帝雖以是言釋之,然為清慎者所鄙,由是損名。
戎在職雖無殊能,而庶績修理。後遷光祿勛、吏部尚書,以母憂去職。性至孝,不拘禮制,飲酒食肉,或觀弈棋,而容貌毀悴,杖然後起。裴頠往吊之,謂人曰:“若使壹慟能傷人,浚沖不免滅性之譏也。”時和嶠亦居父喪,以禮法自持,量米而食,哀毀不逾於戎。帝謂劉毅曰:“和嶠毀頓過禮,使人憂之。”毅曰:“嶠雖寢苫食粥,乃生孝耳。至於王戎,所謂死孝,陛下當先憂之。”戎先有吐疾,居喪增甚。帝遣醫療之,並賜藥物,又斷賓客。
楊駿執政,拜太子太傅。駿誅之後,東安公繇專斷刑賞,威震外內。戎誡繇曰:“大事之後,宜深遠之。”繇不從,果得罪。轉中書令,加光祿大夫,給恩信五十人。遷尚書左仆射,領吏部。
戎始為甲午制,凡選舉皆先治百姓,然後授用。司隸傅鹹奏戎,曰:“《書》稱‘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今內外群官,居職未期而戎奏還,既未定其優劣,且送故迎新,相望道路,巧詐由生,傷農害政。戎不仰依堯舜典謨,而驅動浮華,虧敗風俗,非徒無益,乃有大損。宜免戎官,以敦風俗。”戎與賈、郭通親,竟得不坐。尋轉司徒。以王政將圮,茍媚取容,屬湣懷太子之廢,竟無壹言匡諫。
裴頠,戎之婿也,頠誅,戎坐免官。齊王冏起義,孫秀祿戎於城內,趙王倫子欲取戎為軍司。博士王繇曰:“浚沖譎詐多端,安肯為少年用?”乃止。惠帝反宮,以戎為尚書令。既而河間王颙遣使就說成都王穎,將誅齊王冏。檄書至,冏謂戎曰:“孫秀作逆,天子幽逼。孤糾合義兵,掃除元惡,臣子之節,信著神明。二王聽讒,造構大難,當賴忠謀,以和不協。卿其善為我籌之。”戎曰:“公首舉義眾,匡定大業,開辟以來,未始有也。然論功報嘗,不及有勞,朝野失望,人懷貳誌。今二王帶甲百萬,其鋒不可當,若以王就第,不失故爵。委權崇讓,此求安之計也。”冏謀臣葛CM怒曰:“漢魏以來,王公就第,寧有得保妻子乎!議者可斬。”於是百官震悚,戎偽藥發墮廁,得不及禍。
戎以晉室方亂,慕蘧伯玉之為人,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自經典選,未嘗進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沈,戶調門選而已。尋拜司徒,雖位總鼎司,而委事僚采。間乘小馬,從便門而出遊,見者不知其三公也。故吏多至大官,道路相遇輒避之。性好興利,廣收八方園田水碓,周遍天下。積實聚錢,不知紀極,每自執牙籌,晝夜算計,恒若不足。而又儉嗇,不自奉養,天下人謂之膏肓之疾。女適裴頠,貸錢數萬,久而未還。女後歸寧,戎色不悅,女遽還直,然後乃歡。從子將婚,戎遣其壹單衣,婚訖而更責取。家有好李,常出貨之,恐人得種,恒鉆其核。以此獲譏於世。
其後從帝北伐,王師敗績於蕩陰,戎復詣鄴,隨帝還洛陽。車駕之西遷也,戎出奔於郟。在危難之間,親接鋒刃,談笑自若,未嘗有懼容。時召親賓,歡娛永日。永興二年,薨於郟縣,時年七十二,謚曰元。
戎有人倫鑒識,嘗目山濤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王衍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表物。謂裴頠拙於用長,荀勖工於用短,陳道寧糸畟糸畟如束長竿。族弟敦有高名,戎惡之。敦每候戎,輒托疾不見。敦後果為逆亂。其鑒嘗先見如此。嘗經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後車客曰:“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酣暢於此,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阮雲亡,吾便為時之所羈紲。今日視之雖近,邈若山河!”初,孫秀為瑯邪郡吏,求品於鄉議。戎從弟衍將不許,戎勸品之。及秀得誌,朝士有宿怨者皆被誅,而戎、衍獲濟焉。
子萬,有美名。少而大肥,戎令食穅,而肥愈甚。年十九卒。有庶子興,戎所不齒。以從弟陽平太守愔子為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