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以實瑪利厭煩了枯燥無味的生活,又為生計所迫,於是決定到海上闖蕩。他在碼頭客棧結識了壹個印第安人魁魁格,兩人壹起登上了捕鯨船“裴闊德號”。船長亞哈在壹次捕鯨過程中被壹條名叫莫比-迪克的白鯨刈掉了壹條腿,發誓要找到這條白鯨報仇雪恨,並且威逼利誘全船成員和他壹起追殺這只白鯨。大副斯達巴克再三勸說亞哈放棄復仇計劃,但亞哈剛愎自用、不近人情。經過了幾個月的海上搜索,最終發現了莫比-迪克。第壹天白鯨撞碎了船長亞哈追擊它的小艇。第二天“裴闊德號”放下了三條小艇追擊,但白鯨不但撞沈了三只小艇,而且還折斷了亞哈的假腿。第三天亞哈仍固執追擊,導致白鯨瘋狂反擊,船長、船員、捕鯨船和白鯨同歸於盡,唯有以實瑪利幸存,向世人講述這個悲壯的故事。
作品選錄
我,以實瑪利,是那些水手中的壹員;我的叫喊聲已經同他們的壹起爆發了;我的誓言已經同他們的結合在壹起了;我越叫得響亮;就把我的誓言槌扣得越緊,因為我的靈魂感到畏懼。我有壹種狂熱而神秘的同情心;亞哈那難以壓制的仇恨仿佛也就是我的仇恨。我這雙貪婪的耳朵已經聽到了那只兇殘的巨獸的故事,我和所有其他的人都已對它發下我們的激烈和雪恨的誓言了。
那條離群索居的白鯨,在過去,只是不時出沒在那些為捕抹香鯨者最常去的蠻荒的海洋上。並不是全部的捕鯨者都知道這條白鯨的;只有比較少數的捕鯨者曾經有意識地看到過它;實際上,有意識地去打它的確實是為數不多。因為捕鯨船只數目很多;他們又都是混亂地散布在整個海洋上,其中有許多還到荒僻的地方去作冒險的探索,因而往往在壹年多的壹趟航程中,難得或者可說是決不會碰到任何壹只報告任何消息的船只;每次航程都是非常之長;出航時間沒有規律,所有這些,加上直接間接的其他種種情形,就使得有關莫比-迪克這個獨特的消息長期以來無法在全世界整個捕鯨船隊中傳播開來。但是,也有使人難以置疑的傳說,說是有若幹船只在某時某地,碰到了壹種非常之大、非常之兇的抹香鯨,那條鯨在對它的攻擊者造成很大傷害後,便逃之夭夭;我認為,有些人認為那條大鯨壹定就是莫比-迪克的這種想法,並不是全然無稽的。然而,因為近來捕抹香鯨業遭到這只巨獸兇殘、刁滑和惡毒的襲擊,已經有過各種並非罕見的實例,因此,凡是向莫比-迪克挑戰的人,都是偶然碰到,而且是不知內情的,這些捕鯨者也許可以說往往就把他們所受到的特殊恐怖,當成是壹般捕抹香鯨業的大危險,而不把它看作是個別出現的情況,於是乎,亞哈跟這大鯨的災難性的遭遇就此被看成壹般的情況。
至於那些先前曾經聽到過,或者偶然看到過白鯨的人,在剛壹碰到這種情況時,他們差不多每壹個人都會勇敢無畏地放下小艇去追擊它,如同追擊任何壹條抹香鯨那樣。可是,到了後來,這些攻擊都招致了諸如此類的不幸——不僅扭傷了肘腕和膝蓋骨,折斷了四肢,或者給吞噬了肢體——而且最後還要遭到殺身之禍;這樣壹再遭到災難性的反擊,就使得他們都把親受的恐怖全都堆積到莫比-迪克身上;於是,最後那些勇敢的捕鯨人聽到了白鯨的故事,這種情況就難免要動搖他們的剛毅精神。
而且,各式各樣喧騰的謠言都沒有不是加油添醬,越發把這些駭人的遭遇的真相給渲染得格外恐怖。因為壹切無稽的謠言不僅是由各種可怖的事件本身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的——有如壹棵爛樹長出菌子;而且,海上生活,遠跟陸上生活不同,只要稍有根據,流言便滿天飛。由於海洋在這種事情上是超過陸地上的,因此,在它有時所傳布出來的謠言中,就其離奇性和可怖性說來,捕鯨業也遠超於其他各種海上生活。因為,就整個捕鯨者說來,他們不但沒有擺脫壹切水手那種愚昧和迷信的傳統,而且在壹切水手中,數捕鯨者最會跟海上任何駭人聽聞的事情更有直接的關系,他們不但親眼看到海上最驚人的奇跡,還親自跟它們作過肉搏。更何況在這種最荒僻的海洋上,雖則航駛了壹千英裏,經過了壹千個海岸,在那種地方卻碰不到壹戶人家,得不到任何的招待;在那樣的地方,幹著他們這種行當,捕鯨者都受到各種勢力的包圍,這種勢力全都存心要使他們的想象孕育著許多重大的新傳說。
於是,難怪這種關於白鯨的迎風而脹的謠言,只消壹掠過茫茫大洋便日長夜大了,而且到頭來還跟各種可怕的暗示結合起來,教人聯想到是半脫胎於神力的作用,終於給莫比-迪克加上許多基本是肉眼所不能見的新恐怖了。因此,在許多場合,白鯨的確終於引起了如此這般的恐慌,使得少數捕鯨者至少聽到過有關白鯨的這種謠言,又有少數捕鯨者則甘願去冒它那張大嘴的險。
但是,還有其他更主要而實際的影響在起作用。因為時至今日,在整個捕鯨者的心目中,還是認為抹香鯨的本來的名聲,論起恐怖來,是遠超於其他壹切大海獸的。今天在整個捕鯨者中,還有這樣的人:他們雖然在智勇上都很能夠去跟格陵蘭鯨或者露脊鯨決鬥,卻還是——或因職業上缺乏經驗,或因力不勝任,或因畏怯,而不願意跟抹香鯨壹決勝負;總之,確有許多捕鯨者,尤其是那些非美國人的捕鯨者,他們從來就沒有跟抹香鯨敵對過,他們關於這種大海獸的唯壹的見聞還是局限於本來那些出沒在北海上的二等巨獸;這些人坐在他們的艙口上,帶著壹種小孩子坐在爐邊,又怕又要聽的心情,來傾聽南海捕鯨的狂熱、新奇的故事。這些人對於大抹香鯨的極其可怕的事跡,在真切的理解上說來,絕不會超過站在船頭跟它對抗過的那些人。
現在業經證實的有關抹香鯨的威猛實情,仿佛是早在以前的傳說時代就已有跡象可循了;我們發現有若幹著書立說的博物學家——奧拉森和鮑維爾生——都宣稱,抹香鯨不僅是使海洋中其他生物感到恐怖的壹種大獸,也是經常要喝人血的非常兇殘無比的巨獸。甚至時至晚近的居維埃,仍不免或多或少有類似的看法。因為,在他的《博物學史》壹書中,這位伯爵本人就堅稱,壹切魚類(包括鯊魚在內)壹看到抹香鯨,就都“嚇得魂不附體”,而且,“在它們慌忙逃走中,往往會直沖向巖礁,用力之猛,幾至當場撞死”。不管捕魚業中的壹般經驗怎樣可以修正類似的報告;然而,就捕魚業的整個可怖的經歷,甚至就鮑維爾生所提出的喝血這壹點說來,證之他們那行業的榮枯變幻的情況,就不免要教捕鯨者的腦際重新出現迷信的信念了。
因此,由於被有關莫比-迪克的種種謠言與兇兆所懾服,不少捕魚者壹提到它的時候,就要想起捕抹香鯨業的早期情況,當時,往往不很容易勸使那些經驗豐富的捕露脊鯨者來從事這種新興而勇敢的危險事業。這些人堅決表示,雖然其他的大海獸也許可以壹追即中,然而要對這種有如幽靈壹般的抹香鯨加以追擊,投以魚槍,卻不是凡人所能勝任的。他們認為:凡想壹試的人,將必然會立刻喪命。在這方面,還有壹些值得註意的文獻足資查考。
話雖如此,卻有壹些人會甚至不顧這種事實,隨時要去追擊莫比-迪克;但更大多數的人,盡管他們不過是隱約模糊地偶然聽到有關它的情況,並不知道任何肯定的災難詳情,也不知道有什麽附加的迷信傳說,可是,如果壹旦要他去參加鬥爭,可就難保他不逃之夭夭了。
這裏必須壹提的,就是相信迷信的人,最後竟把壹種無稽的聯想拿來跟白鯨聯在壹起,他們忽發奇想地認為:莫比-迪克是無處不在的;認為它實際上會在同壹個時間出現於另壹個地方。
既然有了這種輕信的人,那就不能把這種奇想壹概看成為毫無壹點迷信的可能了。因為海洋的秘密直到現在還未被揭露出來,甚至連最全面的調查也談不到,所以抹香鯨在海底裏的隱身法,在它的追逐者看來,大多還是莫名其妙的;而且還常常對它那種隱身法作出許多最奇特而矛盾的推測,尤其是弄不懂它那神秘的形態,為什麽壹經深潛到海底裏後,就會那麽迅捷非凡地遊到最遼遠的地方去。
有壹件為英美捕鯨船所深知熟聞的事,也是多年以前載入斯哥斯比的權威性史冊的事,那就是:若幹在太平洋的極北地區所捕獲的鯨,在它們身上都發現有許多是在格陵蘭海上所帶上的標槍鉤。這倒不是要否認過去那種認為前後兩次打擊,時間不可能相隔很久的說法,而是說,若幹捕鯨者們相信,這個對於人類已是久成問題的西北航線,如今就推論上說來,對於大鯨卻絕對不成為問題了。所以,這裏說明著,那種關於古代葡萄牙內地的斯特列洛山的奇跡(據說在那山頂附近,本來有個湖,其中有些浮在湖面的破船),以及關於敘拉古附近的阿列都沙噴泉的還更神妙的傳說(噴泉的水,大家都認為是通過地道來自聖地的)等等無稽的傳說,就當代人類的真實的生活經驗說來,簡直就跟捕鯨者的實際情形完全相同了。
那麽,既然類似的壹些傳說,已經成為眾所熟知的事情,人們也知道白鯨被壹再猛攻後,還是能夠逃得了生命,這就難怪有些捕鯨人越來越趨迷信,宣稱莫比-迪克不只是無處不在的,而且是不朽的(因為不朽就剛好是無處不在的);認為盡管它身上插遍了簇簇的槍頭,它還能無恙地遊走了,或者萬壹它確會弄得濃血猛射,這種情景也不過是壹種鬼蜮伎倆而已,因為再壹會兒,它那潔白的噴水,又會在幾百英裏外的毫無血跡的波濤中再度出現。
但是,即使剝去這些超自然的揣測的外衣,光就這巨獸的體態和明顯的特點來說,就足以使人對它產生壹種力大無比的想象。因為,它跟其他壹些抹香鯨的巨大的區別,並不在於它那非凡的體軀,而是在於壹如已在另些地方偶然提到的——壹個雪白異常的、皺結的前額,和壹個高高的、金字塔似的白色背峰。這就是它的顯著特征,憑它這些特征,甚至在無際無垠的、地圖上找不到名稱的海面上,在老遠的地方,壹碰上認識它的人,它的身份就暴露了。
至於它身體的其余部分,因為都是些條紋,斑點,又有跟它身上同樣顏色的大理石紋,所以,到頭來,就得到了它那特征的稱號——白鯨了;如果時當午刻,看到它慢慢地穿過深藍色的海面,撇下壹道泡沫濃膩、銀河似的長痕,激起壹片閃耀金光,那麽,它那生動的神態,就顯得白鯨這個名稱真是名副其實了。
這種鯨之所以天生使人畏懼,與其說是由於它那罕有的碩大,突出的色澤,畸形的下顎,倒不如說是(按照它那特有的情形說來)由於它在突擊的時候,壹再表現出來的那種無與倫比的充滿機智的陰險。尤其是它那種可說是比之任何事情都更使人喪膽的奸詐的退卻。因為,它在它那些興高采烈的追擊者面前壹路遊去的時候,就顯得非常警覺,還故意突然轉了幾次身,可是,壹下子就撲上他們,不是把他們的小艇撞得粉碎,就是把他們嚇得手足無措,趕緊逃回大船。
為了追擊它, 已經發生了好幾次慘案。雖則這些類似的不幸事件,在岸上是不大傳布的,但在捕魚業中,也決不是什麽了不起的;而且,在多數場合上,似乎還有人並不完全把白鯨每次使得人們斷肢失體或者喪命的兇殘的預謀,看成是遭到無理性的神力的打擊。
那麽,看壹看那些身處險境的獵手的內心給迫得多麽激動、氣得發昏的情況吧。當時,他們的四周盡是些被嚼得細碎的小艇殘片,同伴們被折斷了的、行將下沈的肢體,他們總算從大鯨那可怕的怒火所發出來的白色漿液中遊了出來,遊到那仿佛在對著新生嬰孩或者新娘含笑相迎的、恬靜而強烈的陽光裏來。
那個船長的四周是三只被沖破了的小艇,船槳和水手都在渦流裏旋來旋去;他從那破爛的艇頭抓到壹把小刀,朝大鯨猛地擲去,像個阿肯色州人在跟他的宿敵決鬥,胡亂地找到壹把六英寸的刀,想結束那條大鯨的深不可測的生命。那個船長就是亞哈。而且正在這時,莫比-迪克突然從他下邊揮起它那鐮刀似的下顎,如同壹架刈草機在地裏刈草壹樣,把亞哈的腿給刈掉了。這是裹著頭巾的土耳其人,被雇傭的威尼斯人或者馬來人,都也不會對他使出如此毒辣的手段的。於是,無可置疑地,經過這番簡直是致命的遭遇後,亞哈就對這只大鯨懷了壹種狂熱的報仇心,而在他的狂亂的病態中,他尤更被這股念頭迷住了,終於把它看成不但是他肉體上的宿敵,也是他的理智上、精神上的憤激的宿敵。他把浮遊在他面前的白鯨,看成是種種屬於心懷惡念的神力的偏熱癥的化身,這種神力把那些意誌強烈的人都腐蝕得只剩半顆心和半只肺在茍延殘喘著。那種壹開始就是無從捉摸的惡行,甚至現代的基督教徒也認為有半個宇宙是歸它支配的,也是古代東方的拜蛇教對他們的魔王鑄像頂禮膜拜的東西——亞哈可不像他們那樣向它屈膝膜拜,而是神誌昏亂地把它的概念都移植到這條令人憎惡的白鯨身上,他不惜以遍體鱗傷之軀跟這種惡行敵對到底。舉凡壹切最使人狂怒和痛苦的事情,壹切足以攪起事物的殘渣的東西,壹切附有惡念的真理,壹切使人焦頭爛額的東西,壹切有關生命思想的神秘而不可思議的鬼神邪說;壹切的邪惡等等,在瘋狂的亞哈看來,都是莫比-迪克的顯明的化身,因而實際上它是可誅的。他把他整個種族自古以來的壹切憤怒和憎恨全都加在大鯨的白色背峰上;於是,仿佛他的胸膛就是壹架臼炮,他就在那上面發射出他那火熱的心彈來。
他的這種偏熱癥,也許不是剛好在他失去肢體時就立刻產生的。當時,他手裏拿著刀,正在猛擊那只巨獸,他只顧恣情發泄那種突如其來的、怒不可遏的、肉體上的仇恨而已;而等到他遭到身體傷殘的打擊時,說不定他也只是感到體傷的苦惱罷了。可是,等到由於這種猛烈的打擊而不得不轉道回家,亞哈帶著身心極其苦痛而長久地僵臥在吊鋪上,在仲冬時節,繞著那淒涼蕭瑟的巴達哥尼亞角的時候,只是到了這時,他的傷殘的身軀和傷痕累累的靈魂才彼此交流起來,經過這樣滲透,他就發瘋了。只是到了那時,在險遇後的回程中,他這才最後得了偏熱癥,而且,從事實上說,也似乎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在他回程期間,他就成了個亂說亂講的神經錯亂者了。不過,雖則他已經失去了壹條腿,可他那埃及人的胸膛,還潛存有充沛的力量,並且由於他的精神錯亂而益發顯得力大無比,所以當時他的大二三副,看到他甚至在那種情況下還是在吊鋪裏狂叫狂鬧,而不得不用帶子把他綁了起來。他就這樣穿著壹件緊衣,隨著狂風的震動而搖來晃去。後來,等到駛進比較寒熱適中的地帶,船上扯起軟副帆,駛過平靜的熱帶的時候,這老人的神經錯亂,看來似乎也跟合恩角的洶湧巨浪壹起撇在後邊了,他從他那個黑窠裏出來,來到愉快的天氣和陽光裏。甚至在那個時候,盡管他臉色蒼白,他依然顯得神態堅定自若,又在鎮定地發號施令了。他的大二三副都謝天謝地,以為他那可怕的瘋狂癥現在已經痊愈了。可是,即使在那個時候,亞哈的內心還是十分狂亂。人的瘋狂往往就是壹種詭詐而最陰險的東西。妳以為它已經遠走高飛了,它卻也許不過是變成壹種更為巧妙的形體而已。亞哈的瘋狂並沒有完全消退,而是更其深沈地凝縮起來了,有如潮勢不退的哈得遜河在高貴的北方人細水緩流地穿過時卻莫測高深地穿過高原的峽谷而去。但是,因為亞哈在他那細水緩流的偏熱癥中,壹點也沒有留下明顯的瘋狂癥的痕跡,因此,在他那明顯的瘋狂癥中,他偉大的天生的理智,也壹點沒有消失。以前那種富有生氣的力量,如今已變成富有生氣的手段了。如果這樣壹種粗糙的比喻是妥當的,那麽,他那特殊的瘋狂癥在猛攻了他整個清楚的神誌後,又把它發展了,把它壹切集中的炮火都瞄向它自己的瘋狂的目標上;因此,亞哈根本沒有喪失他的魄力,他現在對於那個目的,遠比他以前神誌清楚時瞄準任何壹個適當的目的都更擁有千倍的力量了。
這已說得不少了;然而,對於亞哈的更偉大、更秘密、更深沈的部分卻還只字未提。不過,要把深奧的東西說得盡人皆懂是徒勞的,壹切真理都是深奧的。我們現在站在這個克呂尼宮的中心了,那麽就從這個尖頂的宮殿內部蜿蜒前進吧——不管裏邊多麽富麗堂皇,引人入勝,還是走吧——妳們這些高貴而憂傷的靈魂,請走向那宏偉的古羅馬的浴場裏去吧,在那裏,遠在人類大地的珍奇的城堡下面,人類那種壯麗之本,整個令人敬畏之源真是幽深古老;真是壹種匿跡在許多古物下面的古物,是建築在未完成的巨構上的寶座!於是,大神們就以這個毀壞了的寶座來嘲弄那個俘獲的王尊;他卻耐心耐性地坐在那裏,有如壹根象柱,在他那硬僵的頭上頂著許多年代久遠的柱頂線盤。妳們這些高傲而憂傷的靈魂,妳們打那兒蜿蜒而下吧,去問那個高傲而憂傷的王尊吧!家世多相似!是呀,他確是生下了妳們,生下了妳們這些被放逐的年輕貴胄;而且也只有從妳那臉容嚴酷的祖先那裏才獲得了宗室的古老的秘密。
現在,在亞哈心裏,就有這麽壹種閃覺,就是說: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誌清楚的,我的動機和目的卻是瘋狂的。然而,他卻沒有力量來摧毀、變更和規避那壹事實;他同樣也知道他久已對人掩飾真情了;可以說,直到現在還是這樣。不過,關於他的這種掩飾做法,也只是以他的外表為限,而不涉及他那堅毅的意誌。然而,他竟掩飾得這麽成功,以致當他最後拖著那只牙腿上岸的時候,沒有壹個南塔開特人不認為這是壹種理所當然的悲傷,都認為那是由於突然遭到可怕的災害的緣故。
關於他在海上那種無可否認的精神錯亂的消息,也被同樣歸之於類似的原因。後來始終籠罩在他額頭上那股增添上去的郁郁不樂的神氣,直至這次“裴廓德號”開航那天,人們也都如此看法。那些熟籌善算的島民也絕沒有因為他的陰郁的外表而對他故懷惡意,認為他不配再去作第二次航行,倒正是由於這種理由,反而認為他是壹個最合適而得當的人選,因為捕獵大鯨本來就是滿懷憤怒與狂熱的行當。能夠找到像他這樣壹個人物:心中如咬之痛,外表如火之燒,加上那些銘刻肺腑的無情的毒牙似的、無法療治的念頭,看來就是壹個力能舞起標槍,舉起魚槍,打擊壹切厲害的野獸的適當人物。即使多少還認為他在體力上是做不了這種事情,然而,這樣壹個人物,在鼓勵與呼喝他的下屬進行攻擊這方面,他還是應該算作壹個超特的、力能勝任的人選。不過,不管怎樣,事實確是如此,亞哈已帶著包藏在他內心裏那種怒不可遏的瘋狂心事,胸有成竹地懷著這唯壹而專註的打白鯨的目的,來參加這次航行了。他岸上那些老朋友中,如果有任何壹個人只消隱約揣摩到他這番心事的話,那麽,那些驚得發呆而公正的人,壹定會立時就把這條船拖住,不讓這樣壹個惡魔似的人去航駛了!他們都是壹心想著大獲其利的巡遊,想著可以數盡造幣廠的金圓的厚利的。他卻專心致誌於進行大膽的、不能寬恕的、不可思議的報仇雪恨。
於是,這個白發蒼蒼、不畏鬼神的老人便在這裏帶著壹群水手,滿懷憤恨地要走遍天下、去追逐壹條約伯的大鯨,而這些個水手,也主要是由壹夥混血的背教者、光棍和生番組成的——也是道德薄弱的壹群,加上壹個力不勝任,只有無濟於事的美德或者公正觀念的斯達巴克,壹個魯莽而漠不關心的,整天嘻嘻哈哈的斯塔布和壹個非常平庸的弗拉斯克。這樣壹群水手,這樣配備的頭目,似乎就是劫數難逃的天意特為幫助他完成他那偏熱癥的復仇而挑揀出來的壹群出類拔萃的人物。究竟這些人物怎會這樣齊心壹致地應和著這老頭的忿怒——他們的心靈究竟是著了什麽魔法,才弄得亞哈的仇恨有時簡直也就是他們的仇恨;那條白鯨好像也就是他們的不***戴天的宿敵,怎麽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們對白鯨究竟是怎麽看法,或者說,在他們那無意識的理解力中有點模糊而無可懷疑地認為, 白鯨也許就像是個蠕動的海魔王,那又是怎麽回事——要把這壹切都解釋清楚,卻不是我這個以實瑪利所能再進壹步追索下去的。那個蠱惑了我們全體的地下礦工,誰能從他那始終變動、模模糊糊的挖掘聲中,知道他的礦井是在什麽地方呢?誰不曾感到有壹只難以抗拒的胳膊在拉著呢?壹只被壹艘裝有七十四門大炮的兵艦拖曳著的輕艇,怎能停住不動呢?就我說來,我已經決心要忘卻時間和空間了;不過當大家早晚壹窩蜂地去攻擊大鯨的時候,我卻只能在那個野物身上看到那種致命的兇相。
(曹庸譯)
賞析
節選部分為象征主義小說《白鯨》的第四十壹章,題名為“莫比-迪克”。這壹章由整部小說敘述者以實瑪利的思考構成,不僅介紹了白鯨莫比-迪克富有傳奇色彩的名頭由來,細致刻畫了亞哈船長和白鯨結仇的經過,以及船長立誓報復的心理,而且穿插了許多關於鯨魚和捕鯨業的史實。
解讀這部象征主義小說,掌握時代背景是非常關鍵的壹環。《白鯨》創作於19世紀四五十年代,此時正是美國完成工業革命,資本主義迅速發展的時代。資產階級的欲望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急劇膨脹,為了滿足獲利欲望,他們不斷地進行擴張和探索。小說以人類對自然資源的無情掠奪以及對自然的征服為題材,反映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嚴重對立鬥爭。以船長亞哈為代表的“裴闊德號”可以說是人類的象征,代表人類征服自然的力量和能力。大海遠航象征著人類不斷征服自然的野心,也包含著資本對物質的永無止境的欲望。他們明知莫比-迪克的偉大和神奇,知道它神出鬼沒,無處不在,但出於欲望和野心,還是壹再地冒險進行攻擊。“到了後來,這些攻擊都招致了諸如此類的不幸——不僅扭傷了肘腕和膝蓋骨,折斷了四肢,或者給吞噬了肢體——而且最後還要遭到殺身之禍”。從這個方面來說,白鯨莫比-迪克可以說象征著偉大的自然力量,是強大的自然的壹種具體體現。船長亞哈富有魄力和毅力,捕鯨成果可謂碩果累累,捕鯨經驗可謂豐富老到,可是在白鯨莫比-迪克面前,他卻壹再失敗。他在冒險攻擊莫比-迪克的時候,“白鯨突然從他下邊揮起它那鐮刀似的下顎,如同壹架刈草機在地裏刈草壹樣把亞哈的腿給刈掉了”,這意味著人不可能最終征服自然;如果像亞哈壹樣以白鯨為敵,把人的尊嚴和臉面置於自然之上,以復仇為快,那麽最終將導致不可避免的悲劇。
在麥爾維爾看來,世界本是壹個整體,人和自然本應該和諧相處,人與白鯨應該相安無事。但是,不幸的是,人妄圖完全征服和控制自然。這樣,人和自然的關系就發生了本質性的轉變,從過去的和諧壹體變成了主體和客體、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決然對立的關系。尤其是在近代資本主義上升期,人們依仗科學技術的進步,信心倍增,以為可以征服和控制整個世界,亞哈宣稱的“在船上,我就是上帝”就是這種觀念的體現。“經過這番簡直是致命的遭遇後,亞哈就對這只大鯨懷了壹種狂熱的報仇心,而在他的狂熱的病態中,他尤更被這股念頭迷住了,終於把它看成不但是他肉體上的宿敵,也是他理智上、精神上的激憤的宿敵……他不惜以遍體鱗傷之軀跟這種惡性敵對到底。”這才是真正的無知和悲哀。作者借亞哈之口談道:“現在,在亞哈心裏,就有這麽壹種閃覺,就是說: 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智清楚的,我的動機和目的卻是瘋狂的。”“玩火者必自焚”,這裏可以理解為作者對資本主義發展方式的憂慮,或者從更深遠的意義上說,表達了對人類生存方式的憂慮。如果人壹味地瘋狂擴張和探索,無止境地向自然進行索取和掠奪,最終必然會走上不歸之途。
關於小說的創作方面還有兩點值得註意。
壹是小說有壹個被眾多小說家和文論家所贊譽的開頭:“管我叫以實瑪利吧。”在節選部分,作者再次運用這壹敘述視角,“我,以實瑪利,是那些水手中的壹員”。雖然這種敘事同樣是采用傳統的第壹人稱視角,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他並不是主角,他講的也不是自己的故事,他只是書中的壹個人物。他的作用不是決定情節,而是作為其他人物的知己密友、仲裁者或者觀察者。他可以把讀者當作知心人,把自己所知道的、希望的或害怕的都告訴讀者。如果他自己不知所措,也坦率地告訴讀者。這種方式可以避免把作者希望隱瞞的事泄露給讀者,又能使故事的真正主角引起讀者的同情。小說使用的這樣壹種方法,有助於讀者對人物產生親切感,增強真實性,因此為很多現代作家所借鑒、采用。
這部小說的另壹個特點是,作者在小說中插入了壹些有關捕鯨和捕鯨業的史實及資料。這些材料看似和故事的發展沒有直接關系,但卻提供了背景,點及了象征意義,也對事件作出迂曲的評介。在整部小說中,獵鯨生活、鯨的種類、鯨的身體各部、鯨的習性——這些插敘不斷地打斷情節的發展,同時又不斷地增加敘述的深度。不過,由此可見當年捕鯨船員的親身經歷對作者人生影響之深。他對於自己當年從事的行業給予了毫無保留的贊美,認為這是最光榮的事業,聲稱“捕鯨船就是我的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
《白鯨》在1851年首次出版時,評論界或者對它不感興趣,或者把它說得壹無是處。這部小說是麥爾維爾題獻給霍桑的,也只有霍桑真正意識到了這部作品的真正價值。他在給壹位朋友的信中說:“麥爾維爾創作了壹部何等偉大的作品啊!”壹個半世紀過去了,歷史證明霍桑的判斷是正確的。今天人們不僅認為《白鯨》是麥爾維爾藝術創作的代表作,而且也是19世紀美國最傑出的小說之壹。
這部小說之所以歷經時間的考驗,受到這麽高的評價,主要是它作為壹部象征主義小說有著豐富和深刻的內在意蘊。由於這部小說是麥爾維爾去世30年後才被重新發現,而且作者在闡述小說主題和象征意蘊上含而不露,似隱似現,因此批評界對其意蘊歷來眾說不壹。“有壹千個讀者,就有壹千個哈姆雷特”,相信大家讀後會有新的發現。
(王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