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也許在此刻,只有這兩句詩才最貼合高龍斌的心情。
高龍斌坐在飛馳的高鐵上,窗外呼嘯而過的景色那麽熟悉又如此陌生。二十年前離開的時候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歸來已是不惑之年。不由得壹陣陣恍惚,喉嚨裏有壹種莫名的東西卡在哪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就連眼睛也罩上了壹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薄霧。
車窗外光禿禿的山,幹涸的河,枯樹,村莊,似乎都缺少壹種顏色,到處都是壹片蒼茫,讓人心裏也很不舒服,有壹絲絲蒼涼的痛。
我回來了!這是他心裏不斷響起的聲音。
二十年前,高龍斌大學畢業。雖然因為供他上大學壓彎了父親的背,掏空了家裏還欠了壹堆債,可這絲毫不影響父親對他的偏愛。
也就是這壹年,他和父親之間起了很大的爭執,以至於到最後彼此都說出了最冷酷無情,最傷人的話。
“妳給我滾,我沒有妳這個兒子,我死了妳也不要回來。”
“我走,我不稀罕這樣不講理的爸。我如果再踏進這個家,我就不算人。”
說起高龍斌的父親,他當兵出身,在部隊因為壹次搶險左腿受了傷,落下了終身殘疾。這讓原本心高氣傲的父親很難接受,脾氣也越來越不好。
復原回到家後,因為身體缺陷壹直娶不到媳婦,拖到三十歲時才好不容易和壹個啞巴女子結了婚,成了家。後來就生了大姐,兩年後又生了高龍斌。
高龍斌的出生,讓父親的性格有了很大轉變。他不再動不動就大聲呵斥啞吧妻子,也不再對大女兒看不順眼了。尤其對兒子更是百般疼愛,可以說高龍斌從出生到上小學都是在父親的頭頂上度過的。
記得有壹年,父親的戰友張叔叔來家裏,他壹看到高龍斌就特別喜歡。父親和張叔叔喝酒喝到半醉時,張叔開玩笑說:“老高,妳看小龍斌和我家的丫頭靜怡壹樣大,幹脆咱們結個親家,也算是親上加親的美事啊!”父親當時就壹口答應了。高興的說:“好啊!好,只要兄弟妳不嫌棄哥哥我的這家庭,我求之不得啊!就這樣說定了,可不準反悔哦!”
後來,兩家人經常互相走動,高龍斌和張靜怡兩個小孩壹起玩的也特別好,從小到大也算的上是青梅竹馬。這讓兩家人看在眼裏,喜在心上。即使隨著年齡的增長,兩人之間更是般配,似乎這門娃娃親毫無懸念,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姐姐比高龍斌大兩歲,從小就乖巧懂事,讀書成績壹直都名列前茅,而且家裏地裏的活都幹的拿手利索。
相反高龍斌調皮搗蛋,從小就愛惹禍。讀書又靜不下心,常常被老師批評,父親雖然有時候生氣,但還是舍不得動手打他。直到有壹次,他和兩個小夥伴壹起偷了家裏的錢,買了煙躲起來學著抽。那次,他被父親用皮帶抽的皮開肉綻。從此,他才知道原來疼愛自己的父親也會打他,而且出手會很厲害。
挨打的那天晚上,他睡的迷迷糊糊,發現父親摸著他挨打的屁股,看到被皮帶抽出的紫紅印,眼睛紅紅的,鋼鐵壹樣的漢子眼淚啪啪的往下掉。
上初中後,高龍斌感覺壹下子長大了,懂事了很多,他開始認真學習,開始理解倔強的父親,也不再嫌棄母親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他寫完作業還會幫著姐姐幹壹些活。
姐姐的學習還是那樣優秀,她對父母說壹定要考上中專或者師範,早點工作掙錢養活父母,供弟弟上大學。可天不遂人願,考試結果出來她卻落榜了。那壹次,她把自己關在家裏大哭壹場,然後徹底放棄了上學,在家裏幫著父母幹活。
姐姐落榜後的那段時間,父親經常悶聲不響的抽著煙,半夜咳嗽的很厲害。父親心裏明白,以女兒的學習成績,如果補習壹年,壹定能考上大學,可娃自己死活不願意去補,這都是因為家裏拖累了娃娃啊!他覺得自己虧欠了娃很多。唉!
第二年,高龍斌考上了大學。父親高興的合不攏嘴,只要有人誇獎兒子有出息,他就會挺直了腰桿子,掏出香煙遞給別人壹根,自己也點壹根,仿佛要把高興,自豪的心情都發泄在那壹縷縷煙霧繚繞中,隨風告訴全世界。
高龍斌去大學報道的那天,張靜怡也到車站來送他。兩個人剛開始還嘻嘻哈哈的說笑,等到快上車時,他發現她突然安靜了,眼圈紅紅的,好像還偷偷地抹了壹把眼淚。他感覺女孩子有時真的很奇怪,又不是以後見不到了,不就是幾個月嘛!還把她哭哭啼啼的。這女生啊!長大了就有點琢磨不透,怪不得歌裏唱:女孩的心事男孩妳別猜,妳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父親把他送到學校,反復叮嚀了他許多話,什麽要好好學習,吃飽穿暖,不要亂花錢等等,第二天壹早,父親就返回了老家。高龍斌送走父親,第壹次離開家,離開父母親人,心裏總是空落落的。
父親寫的散文詩
李健 - 歌手 第8期
大學三年時間過得很快,高龍斌順利完成學業畢業了。這次回家,他要給家裏壹個驚喜,他要把女朋友莉莉帶回家給父母看看。
滿心歡喜地以為,父母看到莉莉會特別高興,可沒想到父親在聽他說莉莉是他女朋友後,臉色就壹下子沈了下來。
吃完飯,趁著莉莉和姐姐壹起去外面,父親問他:“妳帶人家姑娘回來,咋打算的?”
“我喜歡她,談了壹段時間,發現她人挺好的,這不是帶回來讓妳看看嘛!妳看這女孩咋樣?”
“不行!妳和這個什麽莉莉談對象,靜怡那丫頭咋辦?我們兩家人早都說好了,妳可不能讓我丟人現眼,在妳張叔面前擡不起頭。”
“怎麽是丟人現眼啊?爸!我和靜怡那都是妳們當年開玩笑的,妳還當真了呀!我可從來都沒想過。”
“什麽?妳再說壹遍。妳沒想過,那為什麽妳和靜怡壹起玩的那麽好,我們都看在眼裏的。何況這事妳張叔和我都同意,早都說好了。如果妳現在反悔就是打我這張老臉呢!”父親的聲音明顯開始高了八度。
“爸!難道妳還真要包辦啊!反正我不會和靜怡在壹起的。現在都啥年代了,妳們說的那娃娃親都不算數的。”高龍斌看父親的態度,不由得也有點生氣,他絕對不能答應父親的這個要求。
“咋就不算數,人活壹張臉。我說過的話就不能當放屁壹樣。男子漢唾口唾沫壹個丁,說話就要算話,這個事妳必須答應,我也不會同意妳和這個莉莉談!”
看著父親強硬的態度,高龍斌又急又氣。脫口而出:“我就要和莉莉談,妳不同意我就帶她走,也省的妳看到心煩。”
“好,妳,妳走,妳給我滾,今天從這個門裏出去,我就沒有妳這個兒子,我死了妳也不要回來。”
“我走,我也不稀罕這樣不講理的爸。我就是餓死,病死也不會回來了。如果再踏進這個家,我就不算人。”
他不顧母親淚流滿面,也不聽姐姐的勸,拉著莉莉轉身就走。從進家門到離開,半天不到功夫,他和父親徹底決裂。
本以為這次賭氣離開,用不了多久還是會回去,可沒想到壹腳踏出門,就是二十年。
離開家他和莉莉直接就去了實習單位。後來參加工作,經歷和莉莉分手,這些事只有姐姐知道。
在他工作後不久,姐姐來看他。告訴他說其實父親當時也就是賭了壹口氣,覺得失信於老戰友壹家人,心裏有愧。還說父親經常半夜到他的房間裏,壹坐就到坐天亮。抽煙現在也是越來越兇了,常常咳得氣都上不來,整個人都沒有精神。
姐姐勸他:“父子之間能有多大的仇啊!抽空回去看看吧!父親真的老了,他那個倔脾氣妳主動認個錯就好了。不然等將來有壹天妳會後悔的。”
高龍斌聽完姐姐的話,內心五味雜陳。自己何嘗不想回去看看,可當時把話都說絕了,再看看現在,女朋友也分手了,回去,就這樣灰溜溜的回去,絕對不行。
就這樣又過了壹年多,姐姐來信說她要結婚了。她說高龍斌做為她唯壹的弟弟,如果不來參加她的婚禮,她會壹輩子都不開心。
姐姐嫁到了城裏,那次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婚禮現場。父親看到他,楞了壹下神但還是很冷漠的仰著頭,壹句話都沒有和他說。
婚禮結束後,他給母親和父親買了幾身衣裳,又拿了些錢全部塞給母親,和姐姐告別後連夜就回了單位。這次見到父親,母親,雖然沒說上什麽話,但看到他們都好就夠了。
不久之後,家裏通了電話。
他第壹次給家裏打電話,結果是父親接的。電話接通:“餵!餵……”當他聽到父親聲音的瞬間,不由的渾身都顫抖起來,鼻子泛酸。想說很多話,叫壹聲“爸!”可還是張不開口。
“餵!家裏都好嗎?”他平復壹下心情問道。
電話那頭開始沈默,好壹會傳來父親高聲喊叫的聲音:“他媽,他媽,妳先把活放下過來接電話。快……斌娃的電話。”
唉!父親到底還是不願意和他說話。
電話裏傳來母親咿咿呀呀的聲音。母親說不了話,只能他壹個人說:“媽!天冷了,妳要穿暖和。把爐子燒熱,不要舍不得煤炭,做的吃好壹點,把身體養好我就放心了。”
就這樣,父子相對無言!兩年中,高龍斌除了每月給家裏寄錢,再沒有回過壹趟家。
工作,談對象,忙碌起來好像漸漸對家的思念也就沒有那麽濃烈了。這回,他終於要和女朋友雅琪結婚了。他特意把結婚的消息告訴了姐姐,並買好了父母和姐姐的車票,讓他們壹定要來參加他的婚禮。可沒想到即使這樣,父親依然沒有來,甚至連壹句祝福的話都沒有說。
高龍斌除了失望心裏難受極了。他開始恨父親,既然妳對兒子不聞不問,那麽我們就老死不相往來,妳就當沒有我這個兒子,我也沒有父親。這壹晃就是很多年,期間即使和老婆孩子回家,他都是住姐姐家或者直接住賓館,只讓老婆孩子回家看看。所有關於父親的狀況都是通過老婆孩子轉述下才能了解到。
從離開家到現在二十年,只和父親在姐姐婚禮上見過壹次,那個倔強的老頭形象,壹直留在他的腦海裏。聽說這兩個年父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老婆也勸他回去看看,畢竟父子壹場,能有多大的仇恨,時間都過了這麽久了,所有的恩恩怨怨也該放下了。人生就這麽短短幾十年,不要讓自己留下壹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啊!
他沈默不語,但心早已飛到了家裏,飛到了父親的眼前。是啊!作為兒子,向自己的父親低壹下頭又有何妨?他決定今年過年回家去,壹家人好好的坐在壹起,過個團團圓圓的新年。
昨天早上,他剛到單位,屁股還沒坐穩,手機就響了起來。
電話,是姐姐打過來的。
“斌娃!妳趕緊回來壹趟,爸他……病危了,恐怕這次……”姐姐帶著哭腔的話還沒落下,他就掛了電話。從沒有過的恐慌,害怕讓他壹時間懵了,向單位請假就定機票,匆匆忙忙收拾了幾件衣服,向家裏趕來。
壹路上歸心似箭,心裏默默念著:“爸,我回來了,您壹定要好起來,我錯了,我錯了!”
當他推開病房門,望著躺在哪裏壹動不動的父親,心疼的無以復加。這還是那個倔強的老頭嗎?此刻就像壹根幹枯的柴草,氣若遊絲。
姐姐和姐夫告訴他,父親病倒後壹直念叨著他的“斌娃”。大家心裏都明白,他之所以還留下這口氣,是壹直都是在等著他的“斌娃”啊!等著能見兒子最後壹面。
高龍斌跪在床前,拉著父親幹瘦的手,不停地呼喚著:“爸!爸,您睜開眼看看,我是您的斌娃呀!爸,我回來了,我錯了,只要您好起來,怎麽罵我,打我都行,您看看我啊!”
也許是高龍斌的呼喚,喚醒了父親,他的眼皮慢慢的睜了開來。聽到兒子久違的聲音,聽到這聲等了二十年的“爸”,父親嘴唇張了張,很吃力的擡起手摸著兒子的臉,兩行淚水無聲無息的流了下來。
老父親沒有因為兒子的呼喚,挽留而好起來,兩天後他在全家人面前,在兒子的懷裏帶著知足的微笑靜靜地閉上了眼睛。他走的很安詳,臨死,他終於見到了兒子,聽到兒子那壹聲聲深情真切的爸。
父親走了,留給高龍斌的是永遠抹不去的痛與悔。如果當年他不和父親賭氣,如果當時他能夠低壹低高昂的頭,也許他和父親之間就不會有這二十年不相見的遺憾。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絕不會再對至親之人任性而為了。”在高龍斌心裏這句話壹次又壹次的冒出來。可人生在世,草木壹秋,哪會有那麽多的如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