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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來的女人散文

在童年,壹個女人曾在我朦朧的世界中留下幾撇短暫的印痕。細碎的記憶裏,她很美,但卻因其作態惺惺,在揉造中也就完全消蝕了本應彰顯的風韻。曾經的嫵媚麗質,最後在人們的眼中化作討厭的矯情,綽約優雅也便蕩然無存了。

她是我的壹位遠方姨娘,壹位來自上海的女人,我們叫她四姨。

四姨原本也是我們這裏的人,只是後來嫁到了上海。父親說,自從她嫁到上海之後,整個人完全變了。大城市上海就象是壹個神奇的女巫,把四姨從壹個先前喜說愛笑的塞外女子變成了壹個說話嗲聲嗲氣的富家千金。——實際上,她的生活條件很是不好,日子緊緊巴巴捉襟見肘。

懵懂的記憶裏,四姨每逢春節都是回到故鄉黑龍江省雙城過年的。她在老家這邊沒有什麽親屬,只有我們這壹門親戚,於是,說是回故鄉過春節,莫不如說是來我家探親。母親,姐姐和我都是討厭四姨的。她的所作所為,我只有壹件事支持她,便是每次來家都會帶上許多的上海什錦糕點和大白兔奶糖,這些東西可以壹解我肚中的饞蟲,為自己打上幾頓豐盛牙祭。

四姨每次與人說話,第壹句總是:“阿拉是上海人。”

在旁邊的我聽到她這麽說,總會不滿的小聲嘀咕:“顯擺啥?誰還不知道妳是上海人呀!”

四姨聽到我的小聲嘟囔,是不生氣的。總是說:“妳這小癟三,壹點禮貌都不懂。唉!可惜他爸爸還是個縣長,還是位作家呦。”

“阿拉是上海人”,儼然成為了四姨的口頭禪,也仿佛是壹張無形的名片。她大約已經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是壹個地地道道的東北人,同樣就著鹹菜條子吃玉米餅子與喝過苞米茬子粥。

不過,她還有另外壹句口頭禪。就是前邊提到的“小癟三”。姐姐和我在四姨眼裏永遠都是小癟三。下雪天,我把鞋面弄濕了,是不講衛生的小癟三。和小朋友在大街玩,是瘋狂的小癟三。在外放鞭炮,是不要命的小癟三。姐姐在四姨眼裏,則是愛臭美的小癟三。總之,我們怎麽做在她眼中都是癟三。於是,我和姐姐都快恨死她了。

四姨大多的時候是瞧不起母親、姐姐與我的。那時,洗衣粉還屬於比較奢侈與稀缺的物品,母親洗衣服時大多很少使用,經常用肥皂與堿水為衣物去汙。

四姨看到了,便說:“姐姐呀,阿拉不能這樣節儉呦。這個樣子,怎麽可以的呢?洗不幹凈不說,那些質量很差的肥皂和堿水產生的化學毒素,是會危害孩子和大人的嘛!妳們鄉下人啊,就是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的健康呦……”

母親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卻是壹位很有涵養的女人。每次面對四姨充滿揶揄的刺耳話語,她總是不慍不惱,壹笑了之。只有壹次母親有些怒了。

那年的大年初壹,母親在廚房為我們煮餃子,大概是冬天衣服穿的比較厚實,把她顯得甚是臃腫。四姨便借題發揮了。

“亞川呀,真是難為妳了。看我這姐姐胖的呀。唉!鄉下女人真是的,怎麽就不知道好好保養自己的身材曲線呢?難道不清楚女人的身材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嗎?”四姨柔聲細語地說著,聽著像是漫不經心地輕描淡寫,但刺入母親心中的卻是千根毒針,且針針見血。

母親端著餃子,身體像是哆嗦了壹下,端盤子的手也輕微地抖動著。

母親把餃子放在桌子上,手指彈了彈圍裙上的浮面,說:“他四姨,我們小城市的鄉下女人怎麽可以和妳這樣的上海女士比較呢?我們呀,邋遢慣了。”隨即,睥睨著吃餃子的四姨,“可是呀,他四姨妳想過沒有,妳壹輩子沒開懷,而我卻壹氣生了六個。要是我也壹個不生,身材壹定比妳還好呢。”

四姨確實沒有生育過,她的身材也真的很好。五十歲的年紀,比三十歲的女人身材還要苗條。但沒有孩子這塊心病,卻是壹生盤橫於她內心深處的.深深痛楚。

母親的突然反攻,致使四姨顯然難以招架,白皙粉嫩的臉上頓然青壹陣,白壹陣,紅壹陣,掛滿了窘意與羞澀。

“快吃餃子吧,壹會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四姨,妳陪姐夫喝壹盅。餃子酒、餃子酒嘛,好吃不過餃子,吃餃子就得喝酒。”父親嘻嘻哈哈地出面解了圍,先前還很是難堪的場面也就不再尷尬。

四姨是尊重父親的。在四姨的眼中,父親是“壹位博學多才慷慨大度的真男人”(引自四姨在壹次酒醉時與母親說過的話)——我想,母親討厭四姨和這件事情八成也有些關系。

有壹次,她向父親探詢壹些關於文學上的事情,父親那天不知是怎麽了,大約是心情不大好。我和母親清晰地聽到父親叱責四姨:“妳能不能好好說話,別發出那又柔又浪的聲音,好不好?妳看看妳,現在在別人的眼中都成什麽樣子了,簡直不成體統……”

母親與我,彼此意味深長地瞟了對方壹眼,然後,忽然神色又變得充滿狡黠,幸災樂禍地笑了。笑得很燦爛,但有些卑鄙。

聽老輩人講,當年日本軍隊占領中國那會兒,軍隊中的朝鮮和臺灣籍軍人,及那些大陸本土投靠日本人的漢奸,欺辱、蹂躪中國人比那些真正的日本兵狠毒千倍。這些不是日本人的準日本軍,其內心多懷有壹種畸形的心態:努力屠殺中國人,以顯示或證明他們有別於被占領土地上的中國人民。其實,《西遊記》中的孫悟空也是這種畸變的心理。唐僧三個徒弟之中,豬八戒是天篷元帥,沙僧是水軍將領,惟獨這個孫悟空是個從石頭中蹦出來的壹個來歷不明的妖精。所以,孫悟空努力消滅殺戮自己的同類——眾妖怪,以證明他以做妖怪為恥辱的決心。

那麽,四姨本是出身東北,後來嫁到上海卻是瞧不起自己的鄉親了,是否也是基於這個心理呢?

可能是吧,四姨的丈夫也曾同四姨到過我家做客。他是壹位很老實的上海男人,不太喜愛說話。父親給他夾菜或勸酒時,他也是壹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的樣子。四姨夫與四姨之間,在無形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大概世事總是難料與捉摸的,以至令我們生者感覺不勝唏噓。在我9歲那壹年,四姨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四姨夫出車禍死掉了。隨後沒過上兩年,國家實行市場開放企業改革,四姨在上海工作的那家街道集體單位也破產倒閉了。四姨在上海沒有了依靠,生活更是無以為繼,無兒無女沒有出路的她便回到了故鄉,在我家附近租住了壹間小小的房子。

很顯然,四姨落魄了。但她依然我行我素,說話仍舊嗲聲嗲氣的。

漸漸的,四周的鄰居們都認識了四姨,可是無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為她起了壹個名字很長的綽號“上海來的女人”。大家都是不喜歡和她過多接觸的。因為她的壹句經常掛在嘴上的話,似乎已經傷透了所有鄰居們的心。——“唉!妳們這些鄉下人呦,可怎麽辦呢?真拿妳們沒有辦法。妳們太不懂得衛生與健康的重要性啦……”

四姨回來後,我因上學也不是總能夠看到她的。更是由於她那裏再也沒有了好吃的上海什錦糕點和大白兔奶糖,也就愈發懶得去她那兒了。

後來四姨就生病了,說是得的肺病。她經常不住地咳嗽,越來越瘦,整個人都憔悴了。但失去了風韻的她,卻仍然還是喜歡打扮的。

12歲那年春季的壹天傍晚,四姨的房東氣喘籲籲的跑到了我家。

“老馬,快去看看那個上海來的女人,她大口大口地咳血,好像馬上要不行了。急著讓我來妳家叫妳……”

父親小跑著奔向了四姨居住的方向,我也被好奇心驅趕著跟在他的後面。

那時,四姨還有口氣。她吃力地擡起業已如枯柴般的細手,示意父親到她的身邊。

她攥著父親的手,用盡最後壹絲氣力,說“亞川,我——是上海人啊……”

隨後,她便死去了。令我感覺奇怪的是,四姨彌留之際,很清晰地從嘴中壹字壹字地道出“我是上海人”,卻是沒有使用她慣用的“阿拉”的。

四姨是瞪著壹雙曾迷人明媚的大眼睛走的。好奇卻又膽小的我,分明看見她的眼角皺紋處緩緩垂下了兩行晶瑩的淚珠……

父親壹臉的愴楚與落寞,靜靜地佇立著,凝望了四姨壹會兒,然後,用他溫厚敦實的大手為四姨合上了那雙瞪著的雙眼,也撫去了兩滴掛在眼角處的傷心淚花。——這時,我才仔細認真地打量起四姨的小屋子,它雖小,但卻是我到12歲時為止,看到的最為潔凈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