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歌的歷史上看,在陶淵明之前,只有少量的以民歌形式出現,以田園為背景,表達某種情感的農事詩。如《詩經》中的《十畝之間》、《七月》,《十畝之間》:“十畝之間兮,桑者閑之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之兮,行與子逝兮”。《七月》的第二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耜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它們所描寫的農村風光很簡潔、單純。自然景色描寫,只是陪襯的作用,只是人物活動的壹種背景。作者的意圖不在於表現出它們的自然美。而陶淵明的田園詩主要內容就是描繪平淡的田園風光,農村的日常生活,並且通過樸素的語言,直率自然地抒寫出來,使人感到詩人對農村、對土地的熱愛,真好像是從“胸中自然流出”,沒有壹點斧鑿痕跡。如《歸園田居》其壹:“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這是典型的農村風光,房前屋後栽滿榆樹、柳樹,美麗的桃花、李花飄來陣陣清香,炊煙裊裊,創造出壹幅靜謐、安適的畫圖。這從筆端自然流露出的文字,是只有那懷著對土地、對農村環境的真切熱愛之情的人才可為的。再如《讀山海經》其壹: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這裏詩人采用白描手法,平淡無奇的語言,勾勒出壹幅農村風光圖,讓人讀來毫不費力,但我們卻能從字裏行間感受到詩人熱愛田園的感情。初夏時節,房子周圍樹木茂盛、恬靜幽美、鳥飛到此搭窩築巢,樹上雖無艷麗的桃花李花,也不見飄拂的榆錢柳絮,但茂密的綠樹卻隱藏著愜意的清陽,鳥兒歡叫更襯托農村環境的清幽恬靜。詩人所寫的樹、鳥、風、雨、房屋等等,無不蘊含著詩人親近農村、喜愛土地的真誠之意。
二、 與農民的深厚友誼
常年的勞動生活使陶淵明和農民結下了深厚的情感,與農民的關系越來越融洽,這種交往反映在詩歌中顯得極為真摯和情趣盎然。如《歸園田居》其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後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時復墟裏人,披草***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農閑時節,與詩人***相來往的,不是那些騎馬駕車的達官貴人,而是“披草”的農夫,他與農民隨意交往,親密無間,他沒有封建土大夫的架子,是那樣平易近人,而農民也把他當作知己,熱誠相待,“時復墟裏人,披草***來往,”與農民隨意攀談交往的情狀呼之欲出,“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他們所關心的也是桑麻的長勢,收成的好壞。他的思想感情還與莊稼的命運緊密聯系在壹起,為莊稼的茁壯成長,耕地面積的日益擴大而興奮、喜悅,又為莊稼遭霜霰侵襲雕零而擔心、憂慮。所以他說“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他這種關心農事,親近農民,與農家通聲息的行為,在東晉門閥等級森嚴的時代是特別難能可貴的。因為在當時的貴族大夫階層價值觀念中,始終存在著對農業和農民的鄙視。《移居》二首也寫了他與農民鄰居間的友好往來。與鄰居們同勞作,***遊樂,建立了親密無間的友誼。其二雲: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談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欺吾。這裏,詩人與農人之間率真融洽的關系被表現得如魚兒與水壹般,親密無間。“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朋友過門,互相招呼,相聚在壹起,如果有酒,大家壹起斟酌品嘗。我們仿佛聽到了那親切的招呼聲,仿佛看到了他們喝酒時那悠然自得的樣子。斟酒品嘗,躬耕田野,披衣相訪,這些與農人之間和諧愜意的生活,是詩人對勞動生活的認識,對田務、農人的深切的體認。也是自己永遠躬耕田畝的決心。這種親近農民的意識,與“田夫野老”***同的“躬耕自資”的生活,正是維系他們感情的紐帶,是他們歡樂的根源。這也正是他的田園詩突破了前代的壹般農事詩的田園風光描繪,同時又超越其後代的以旁觀者姿態出現在詩歌中的對農民的同情與關註的角色,而形成了自己在田園詩中獨有的風格。
三、 自己的辛勤勞作
親近農民,與農人為鄰,贊美勞動,是他親農意識的表現,作為自然生活的壹部分,他更寫了自己親自耕作的感受和體驗。而這種農業勞作的實踐意義,也體現了陶淵明的壹種信念。如《歸園田居》之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這首詩真切地描繪了晨出晚歸的勞動生活和自己的感觸,盡管“草盛豆苗稀”,但他還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實實在在地道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勞,歸耕後墾荒工作的艱難。種豆在田畝之中,但由於農業技藝不高,豆苗稀少,而草則長得旺盛,雖是如此,詩人仍是起早摸黑,披星戴月,早晨出去壹身露水,晚歸也是壹身露水,白天自然是壹身汗水。勞動雖然十分艱苦,但陶淵明卻對這感到舒心愜意,充滿了自得的情緒,他不把勞動當作“下賤”的事,而認為這很符合他的心願。
正因為詩人有親自參加勞作的體驗,他把自己的全部生命與情感都融入到潯陽江畔的那片土地,承受著農耕勞作的全部艱辛,才能對農民田園勞苦的生活的認同,也才能把勞動描繪得如此細致入微。這種真實感的產生,親自事農桑後所再現的田園風物及體力勞動後的暢快,理想獲得實現的愉快,都是後代田園詩人所無法達到的境界。無論是唐代孟浩然在襄陽鹿門的吟唱,還是王維在輞川別墅的幽歌,他們的田園詩雖然都不乏詩情畫意,但他們並無躬耕田畝的切身體驗,作者沒有或不願像陶淵明那樣執著和真誠於土地,對土地的那份特殊情感。始終缺少的是陶淵明作為壹個農民勞作後所擁有的艱辛和快樂的情感。因此讀這些詩,就覺得有些做作。所以我們說陶淵明是田園詩的開山之祖,但同時他又把這壹詩歌形式發展到無人企及的高度。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於他有長期躬耕生活的深切體驗。再如,《庚戌歲九月於西田獲早稻》: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勒,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及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檐下,鬥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及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這首詩壹開頭就是:“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自耕自食,是農業社會理想的社會生活方式和個人生活方式。人類生計,衣食二字極為重,物質生產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創造物質財富,每個人都有不可推諉的責任。這個道理出自陶淵明之口,尤為可貴。詩人認為,人生應該把謀求衣食放在首位,要想求得身安,就必須親自經營衣食。這裏用反問句,暗示出當時的統治階級鄙視農桑勞作,而陶淵明卻拋棄官場,勉勵自己堅持躬耕,不能不說是壹件了不起的大事。“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詩人在此先敘述自己從春天起就從事農田勞作,從未間斷,看來今年的收成還不錯,字裏行間流露出豐收的喜悅。因為這收獲是辛勤勞動所得,“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早上帶露出去從事田間勞動,晚上背著勞動工具回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盡自己的微薄的努力。雖然自己所作有限,然而也是傍晚才回家,可見勞動是辛苦的,那麽要做到“歲功聊可觀”就更不容易了。“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本來勞作很苦,而山中霜露既多,又風氣先寒,當然會影響作物的產量,對詩人來說,就尤其要付出更多艱辛,前文我們已說過,詩人在歸田的第二年,曾“種豆南山下”,而“草盛豆苗稀”。時隔數年,現在山中種稻,卻能做到“歲功聊可觀”,他對“田家豈不苦”已有切切實實的體驗。而這卻是他維持生存的唯壹手段。詩人躬耕自食,心安理得,勞動雖苦,但他以苦為樂,這種誌願長期參加農業勞作的可貴情操,是他濃厚的親農意識的有力佐證。
四、 陶淵明的親農意識與隱逸情懷
陶淵明的田園詩,具有濃厚的親農意識,這與他的隱逸情懷是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的。正是他的遁隱山林,使他有了真正接觸自然、農民以及親身勞作的機會。
陶淵明自幼受儒家傳統教育,有積極處世之心,曾期望在仕途中有所進取,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他在《榮木》中說:“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裏雖遙,孰敢不至!”他想驅車策馬,出去發揮自己的才能,施展自己抱負,希望自己能夠實現“大濟於蒼生”②的理想。他還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③可見他的胸懷。但是,到了陶淵明青壯年時期,東晉政治完全陷入混亂,使他空有壹腔壯誌,卻無由施展。因而詩文裏感嘆不遇的話很不少。他曾經出仕,那雖然也許是對政治還抱著希望和聊且壹試的想法,但更多的卻是不得已,由於政治形勢的裹挾,由於生活的逼迫。他與世俗那樣格格不入,卻不得不混跡官場,所以精神十分痛苦,充滿了悔恨負疚的心情。幾度悔恨之後,他毅然下定決心,與官場永訣,以躬耕終老。《飲酒》第十二首說:“長公曾壹仕,壯士忽失時,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官場的權力爭奪,政治陰謀的血腥,使秉性真淳的陶淵明再也難以忍受。因而“杜門不復出,終身與世辭”,再也沒有出仕。
陶淵明是從惡濁的官場來到寧靜的田園的。“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他是徹底地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的。他把仕途官場稱之為“塵網”“樊籠”,恨不得盡快脫離開這種險惡的環境,立即回到他那十分熟悉而又親切的農村去。“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說自己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鳥,無時不想著原來自由飛翔的森林,就像被圈在池塘裏的魚無時不想著原來自由浮遊的河海,過那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這種心情在他的《歸去來兮辭》裏表露得更明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非昨非”帶著壹種悔恨的心情徹底地否定了過去的自己,壹旦擺脫了岐途、險境,他便欣喜若狂了。“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哪怕是早壹刻看到自己的家門,也成為壹種極大的快樂與安慰。用這種情緒與感情去描寫農村,去抒寫田園風光,當然是對官場、仕途的壹種徹底否定。
在與勞動農民交往中,陶淵明感受到了他們的真誠質樸,並與勞動農民建立了真摯而深厚的友誼,這使從汙濁的官場歸來,看多了爾虞我詐、追名逐利的世人的陶淵明發現了真善美,心靈得以滌蕩。因此他由衷地歌唱農民,贊美與他們建立的純真友情。
陶淵明歸隱躬耕,是真正對仕途的厭棄,對自由的追求,而不是身在江湖而心在官場,不是家有良田萬頃而回鄉過地主生活。他來到田園,拼命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他的心壹時被陶醉了。他欣賞田園,真可謂是壹往情深,如癡如醉。他經常叨念的是“靜念園林好”、“園田入夢想”,比起惡濁的官場來,田園的壹切都是美好的。詩人的心靈,觸著田園的秀美景物,便立即與自然融為壹體。他以開闊的胸襟,超塵脫俗,全身心地擁抱著秀美純潔的自然,領悟著人生的真諦。在這裏,詩人追求的不是物質生活的享受,而是精神上的解脫,人格的真正自由。
綜上所述,陶淵明的田園詩,是以自己的田園生活體驗為基礎,在田野這壹空間裏,直接描寫田園風物和田園生活,又含有隱逸情懷的詩歌。他的偉大和獨特之處,在於他的親農意識及躬耕隴畝的勞作實踐。可以說,正是這壹點使得陶淵明有別於古代壹切失意的士大夫文人,使他成為封建時代唯壹真正有資格稱得上“鄉村詩人”的作家。而他的田園詩表現出的濃厚親農意識,正體現了他的隱逸情懷。他又借這些詩,表現了他隱居不仕的高致,從而成為“古今隱逸之宗”。
參考文獻:
[1]《陶淵明的仕隱》 李華著 《首都師範大學報》 1995.05
[2]《陶淵明詩文賞析集》 李華 巴蜀書社 1988年版
[3]《湖南教育學院學報》劉濟遠 2001.04
[4]《 陶淵明和他的田園詩》 孫靜著《神州學人》 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