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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結了仇
壹輛挺破舊的卡車,“哐當哐當”地行駛在冰天雪地裏。
太陽剛剛升起來,雪地上閃爍著刺眼的光。近處有樹,遠處也有樹,稀稀拉拉,雪野顯得光禿禿。而樹上也光禿禿,連壹只烏鴉都沒有。
駕駛室裏擠四個人,壹個是厲雲,壹個是司機,還有兩個幫忙的人。厲雲的奶奶壹個人躺在後面的敞篷車廂上。她的身上蓋著棉被,把腦袋蒙住了。
中途,迎面駛來壹個迎親車隊,幾輛車都掛著大紅花。車裏的人隱隱約約都穿得很鮮艷。雙方擦肩而過之後,雪路又空蕩蕩了。
厲雲時不時打開車窗,朝外撒壹把紙錢。
這條柏油路多少年都沒有人修補了,像壹條千瘡百孔的褲腰帶。車顛顛簸簸地行進,突然停下了,司機對厲雲說:“妳下去看看,她翻沒翻身。”
厲雲下了車,蹬著車輪爬上車廂,看見奶奶平躺著,她身上的藍花棉被上覆蓋著壹層薄薄的霜。他的心狠狠地酸了壹下。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床上慢慢轉過頭看了厲雲壹眼,無力地說:“妳別看我了,快睡吧,天都快亮了。”
可現在,她壹個人躺在這冷冰冰的車廂裏,想必已經凍硬了。
寒風把厲雲頭上的白色孝布刮起來,擋住了他的眼。他跳下來,爬進駕駛室,低低地說:“走吧。”
火葬廠在小城南,八裏。附近沒有人家。
這是壹家老火葬廠,北郊最近也開了壹家新火葬廠。不過,那家新火葬廠收費比這家老火葬廠高,於是厲雲選擇了這裏。他是壹個低薪階層,每壹筆錢都要算計。另外,他家靠近城南,到這裏來車費便宜些。他是自己雇的車,沒有打電話叫火葬廠派車,這樣花錢少壹些。
卡車開進了火葬廠的大門,停在壹座孤零零的房子前。
司機說:“焚屍爐就在這個房子裏。”
這是壹座老房子,很高大,像個廟堂。不過,它沒有廟堂那種安詳、超脫的氣質,卻有壹股陰森的感覺,好像壹個沒有五官的人緊緊繃著臉。
它墻角的磚都破損了,像參差不齊的牙。有兩扇對開的鐵門,銹跡斑斑,很不周正,中間裂著壹條大縫子,裏面黑糊糊。鐵閂上掛著壹把挺大的鎖。
離這個焚屍房很遠的地方,有壹排看起來很整齊的平房,那是辦手續是地方。
厲雲拿著死亡證明,去辦手續。
這個房子裏,排列著整容室,告別廳,停屍房,骨灰存放間,冷藏室。但是,厲雲沒看見幾個工作人員。現在是正月,剛剛過完大年。
他走進壹個暖和的辦公室,那裏面總***有三個人:壹個年輕的小夥子趴在辦公桌上,正在擺撲克算卦。他穿著壹件藍大褂;壹個瘦小的老頭站在壹旁看。他也穿著壹件藍大褂,只不過他的藍大褂瘦小些;床上坐著壹個壯實的中年男人,他低頭緩慢地嗑著瓜子,也穿著壹件藍大褂,他的藍大褂很臟了。
“請問,哪位開票?”厲雲問。
那個擺撲克的小夥子擡頭看了厲雲壹眼,很不高興地收起了撲克,傲慢地說:“證明。”
厲雲急忙出示了死亡證明。那個小夥子看都沒看,就塞進了抽屜:“要骨灰盒嗎?”
“要。”厲雲說。
小夥子站起來,帶厲雲走進另壹個房間,那裏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骨灰盒。他說:“有高中低檔,便宜的幾十元,貴的幾萬元。妳要哪壹種?”
厲雲挑了壹個榆木骨灰盒。
回到剛才的房間,厲雲交了錢,裝好火化證明,問:“誰管火化?”
那個嗑瓜子的男人終於不嗑了,他撣撣手,說:“跟我走。”
厲雲打量了壹下他。這個人很高大,要是摔跤的話,估計三個厲雲都不是他對手。他的臉呈現著古銅色,濃眉,壹雙大眼炯炯閃光。
焚屍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從辦公室到焚屍房中間是壹條石板甬道,有班駁的積雪,很滑。空氣太清爽了,壹陣冷冷的風刮過來,厲雲聞到他身上有壹股怪味,好像是壹種燒棉花的味道。那就是死屍的味兒了。
壹路上,焚屍人沒有說壹句話。厲雲緊緊跟在他後面。
在厲雲眼中,這個焚屍人是個另類。
他把壹具具死屍送進焚屍爐(那死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哐當”壹聲關死爐門,然後走到背後,甩開膀子往火紅的爐膛裏填煤。
焚屍爐裏傳出悶悶的聲響。肌肉被燒焦:“吱……吱……吱……”筋骨在斷裂:“啪……啪……啪……”
焚屍爐裏冒出煙氣,在煙氣繚繞中,他不時地用長長的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
漸漸,那些細碎的聲音終於聽不見了,只剩下大煙囪裏的風把烈火抽得“呼呼”響……
他總***焚過多少人?
他有女人嗎?她和他做愛的時候心情是什麽樣的?
他做不做噩夢?
他燒過他的親人嗎?
他想沒想過,有壹天,他自己也會躺進那個他十分熟悉的焚屍爐?
天藍盈盈的,火葬廠裏很安靜。
來到那個焚屍房前,健壯的焚屍人掏出壹把大鑰匙,捅進鎖眼,“哐!——當!——”兩扇鐵門打開了。
他揮揮手,說:“擡進來。”
厲雲趕忙和另兩個幫忙的人爬上車,把奶奶擡下來,趔趔趄趄地走進了那個焚屍房。
焚屍房裏很空曠,很寒冷,是土地,有壹些草屑。兩個焚屍爐冷冷清清地敞開著,爐口方方正正,狹小,深邃。
焚屍人指了指壹個像床壹樣下面有輪子的鐵擔架,大聲說:“擡到那上面去。”
幾個人就把厲雲的奶奶放在了那上面。
“出去吧!”焚屍人說。
兩個幫忙的人就出去了。
厲雲的眼淚壹下就流下來。他掀開奶奶的棉被,最後看了她壹眼。她的臉色青白,雙眼微微睜著壹條縫,眼珠毫無光澤。
“我讓妳出去!”焚屍人不耐煩了。
厲雲猛地擡頭看了他壹眼,很憤怒。厲雲是個老實人,他壹發脾氣,臉“呼”壹下變成了紅布。
那個焚屍人壹點不回避,眼裏射出兇狠的光,挑釁地和厲雲對視。他是這裏的主宰,沒有人可以越權。
而厲雲的奶奶是個膽小的人,非常怕事,特別是陌生的環境裏。假如現在她活著,壹定會把厲雲推開,聲音抖抖地說:“別惹事,快出去,啊!”可是,現在她再不可能坐起來了……
厲雲慢慢把棉被放在奶奶的臉上,擦了壹把淚,走了出去。
走過焚屍人身前的時候,厲雲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燒棉花的怪味。焚屍人像鐵塔壹樣戳在那裏,壹動不動,還在兇狠地盯著厲雲。
厲雲臉上的紅已經像潮水壹樣退下來,他緩和了壹下語氣,小聲問那個焚屍人:“什麽時候能完?”
“排隊。”
“就排什麽隊?”
“妳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他把腦袋朝側面轉了轉,眼珠卻依然盯著厲雲,顯得極其傲慢。
厲雲不想跟他爭執,走出去了。他的心裏很難過,似乎他把奶奶丟下了,丟給了這個空曠、冷清的大房子,丟給了這個蠻橫的焚屍人……
接著,那個焚屍人也走了出來,他把鐵門壹鎖——“當!”然後,踩著就積雪走了。厲雲傻傻地望著他那臟兮兮的藍大褂,不知道他幹什麽離開。
司機小聲說:“妳得給他塞點錢。”
“為什麽?”
“都得塞。要不然,妳就等吧。”
“我就不給他,看他能拖到什麽時候!”
“即使他不拖,也不會給妳好好燒,連骨帶肉地倒出來……”司機繼續勸厲雲。
“那我就找他們領導去!”
厲雲是壹個中學教師,他對社會的壹些門道壹竅不通。這時,他對這個焚屍人已經產生了壹種仇恨——他竟然連死人都欺負!
剛才,那火藥味的對視,已經使兩個人結了仇。厲雲感覺到,他開始跟自己較勁了。如果讓厲雲低三下四地去給他送錢,他覺得是壹種侮辱。
天很冷,司機跟那兩個幫忙的人坐到駕駛室裏去了,厲雲壹個人蹲在焚屍房前。不遠處的雪地上,扔著壹個很大的篩子。
厲雲帶著剛剛流過淚之後的淡淡倦意,看天。藍盈盈的天上沒有雲彩。
奶奶也有過五彩斑斕的童年,也有過如花似玉的青春。這壹輩子,她壹定也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面孔,但是,她肯定沒來過這個火葬廠。她不會想到,最後,她會來到這裏,來到這個陌生的大房子……
這個焚屍人出生的時候,也壹定是壹個可愛的孩子,大眼睛,人見人愛。奶奶不可能見過這個孩子,她不會想到幾十年之後,她會落在這個人手裏……
厲雲胡思亂想了好長時間,中午都過了,那個焚屍人還沒有出現。
又有壹輛車拉著屍體來了。那些家屬下了車,跟厲雲壹樣,匆匆忙忙去辦手續。他們好像都懂得這裏的規矩。
終於,那個焚屍人來了,他的臉上掛著笑,指揮死者的家屬把屍體擡進焚屍房,接著,他在裏面把鐵門鎖上,開始工作了。
厲雲耐著性子等待。
幾個小時之後,那鐵門“哐當”壹聲打開了,焚屍人從鐵門裏探出頭,對死者的家屬喊:“1號,把篩子拿過來!”
他們成了1號!
那幾個披麻戴孝的人立即拿了篩子跑進去。他們用篩子盛著滾燙的骨灰,跑出來,放到壹片空地上。等那骨灰涼了之後,篩出幾塊骨灰,裝進骨灰盒裏,開車走了。
焚屍人又鎖上門走了,連看都不看厲雲壹眼。
司機從駕駛室走出來,對厲雲說:
“妳還是給他塞點錢吧!”
“不塞!”厲雲說。
“我……”司機猶豫著說:“我在這裏等的時間太長了,耽誤了別的活,妳能不能加點運費?……真是不好意思。”
厲雲咬咬牙說:“我給妳加。”說完,他站起身,大步朝辦公室走去。他要去討個說法。
進了辦公室,他看見那個小夥子還在擺撲克算命,那個瘦小的老頭還在壹旁看,而那個焚屍人還在床上嗑瓜子。
厲雲大聲問:“請問,妳們的領導在哪個辦公室?”
那個焚屍人連頭都沒有擡。
那個瘦小的老頭朝厲雲看了看,說:“妳有什麽事?”
“我找領導。”
“我就是這裏的領導。”那老頭說。
他就是領導?厲雲壹下就沒有了信心。
“我們來得最早,排在第1號,現在天都快黑了,為什麽壹直不給我們燒?”
那個老頭乜斜了那個焚屍人壹眼,淡淡地問:“是嗎?”
焚屍人這才停止了嗑瓜子,笑笑地看著厲雲,厲雲感到那笑裏含著殺氣。他慢騰騰地說:“剛才不是已經燒完了嗎?”
“妳燒的是哪個?”
“1號啊!”
厲雲傻了,他想了想,大聲說:“妳為什麽不叫我?”
“我叫的是1號啊。”
“妳!……”
焚屍人依然在笑:“別著急,妳送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老太太。”
“噢,老太太,她還在那裏躺著呢,剛才燒的那個是老頭。我現在就去燒妳的人。”說完,他又撣撣手,下了地,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那個老頭不再理睬厲雲,繼續看那個小夥子算命。
厲雲跟出門,竟然沒看見那個焚屍人。
他怎麽走得這麽快?
在路上,厲雲越來越感到那個焚屍人的笑不懷好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我已經把妳奶奶燒了,把骨灰給了另壹家人。妳跟我過不去,那妳就抱壹個陌生人的骨灰回去吧……
想到這裏,厲雲瘋了壹樣朝焚屍房跑去!他要看看,剩下的那具屍體是不是奶奶。
來到焚屍房前,他猛地停住了腳——晚了,那兩扇鐵門已經被他在裏面鎖上了。
他沖上去,使勁敲門:“咚咚咚!咚咚咚!——”
焚屍人終於把鐵門打開,那張古銅色的臉露出來,喝道:“妳敲什麽呀?”
“人呢?”厲雲面如濺朱。
“已經推進爐子了。”說完,焚屍人慢騰騰地把門關上了:“哐!當!——”
厲雲又傻了。
厲雲把骨灰裝進骨灰盒裏,在懷裏抱著,心情復雜極了。他不知道這盒子裏是奶奶還是另壹個陌生老頭。現在的科學技術還無法進行“骨灰認定”。他吃了啞巴虧。
他把骨灰盒寄放在了火葬廠,然後上了車,沮喪地對司機說:“我們走吧。”
司機早調好了頭。他發動著車,朝前開動了。這時候,天已經擦黑。
那個焚屍房的門敞開著,裏面壹片黑糊糊,車開過去的時候,厲雲看見那個焚屍人站在裏面,表情怪異地看著他。
厲雲打了個冷戰。
二、烤肉
奶奶去世之後,厲雲的心情壹直很抑郁。
爸爸得了老年癡呆,奶奶只有他這麽壹個孫子,遇到這樣的事全靠厲雲壹個人操持。處理完了奶奶的後事,他累得筋疲力盡。
這壹天,他躺在床上,咳嗽起來。
“看妳都累瘦了。妳家有那麽多姐妹,她們怎麽不管?”老婆抱怨說。
“我不是兒子嗎?”
“兒子就該壹個人扛起來?我不管妳,累死活該。”
厲雲不說什麽了。
老婆下了地,拿來兩片止咳藥,還有壹杯水,說:“吃!”
厲雲順從地吃了藥,點著了壹支煙。
老婆躺下,說:“妳能不能把煙戒了?”
“我只能少抽點。”
“妳都說多少年了?妳少抽壹根了嗎?”
厲雲不說話了。
“明天,我去省城進貨,妳自己去醫院看看。最近妳壹直都在咳嗽,妳可別得什麽肺炎,咱家得不起病!”
這句話讓厲雲有點惱怒,他說:“妳別咒我!”
“我是關心妳!好歹不知。”
老婆的脾氣不太好,每次她發火,厲雲都不還嘴,只是壹言不發地抽煙。前段時間,她下崗了,脾氣更加暴躁。當時厲雲想給老婆擺個服裝攤,可是,他去幾個姊妹家借錢,卻沒有借到。她們的生活都不寬裕。最後,他從壹個叫蔣東的朋友那裏借到了5000元錢。
前些年,厲雲考了師範,蔣東考進了壹所民政學校。畢業之後,蔣東被分配到省城殯儀館,擔任專業屍體化妝師,工資挺高。
老婆終於有了營生幹。不過,她壹忙起來,說話更是粗聲大嗓。婚姻的模式壹天天固定了——她越來越專橫,厲雲越來越軟弱。
不過,厲雲還是很心疼老婆的,每天他下班都把飯菜做好,等她回來。
對於厲雲來說,最幸福的時光是周末。周末孩子從幼兒園回來。
孩子有點懼怕媽媽,他對厲雲很依賴。就是因為他太依賴自己了,厲雲才決定把他送到幼兒園全托。
愛是矛盾的。厲雲希望孩子對他好,又怕孩子對他太好——萬壹他有了什麽意外,他怕孩子承受不住那種打擊。於是,他就希望孩子對他不好,自私些;另壹方面,他希望天天跟孩子在壹樣,又擔心他不自立,長大後不易存活,只有忍痛割愛,交給了幼兒園……
老婆走了之後,家裏只剩下厲雲壹個人。晚上,他不願意做飯,想到街上隨便吃壹點。
他來到壹個夜市,這裏有很多燒烤攤,烤羊肉,烤火腿,烤魚,烤蛋……他找個背靜的座位坐下來,跟老板要了幾串烤腰子,壹盤泡菜,壹紮啤酒。
烤腰子很快就端上來了,“滋滋啦啦”地響,散發著壹股誘人的孜然味。老板是個中年女人,她笑吟吟地說:“兄弟,慢慢吃。”
“謝謝。”厲雲說。
他拿起壹串烤腰子剛要吃,突然感覺有壹雙眼睛在註視著他。他擡頭看了看,有個人坐在離他幾米遠的壹個位置上,正在看著他。
他驚呆了——這個人正是那個焚屍人!
他依然穿著那件藍大褂,那張古銅色的臉在夜市白晃晃的電燈下有幾分倦倦的陰沈。他壹邊張著嘴饕餮大吃,壹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厲雲。
厲雲不知他手裏烤的是什麽肉,塊很大,好像烤糊了,有的部分紅,有的部分黑。他的手很粗糙,呈現著古銅色。
厲雲似乎又聞到了壹股燒棉花的味道。
他壹下沒有了胃口,避開焚屍人的目光,朝女老板招招手:“老板,結帳!”
那個女老板壹邊用圍裙擦手壹邊跑過來:“兄弟,妳帶走呵?”
“不,我不吃了。多少錢?”
女老板疑惑地看著厲雲,有點不自在:“兄弟,怎麽了?烤得不對口味嗎?”
“不是,我有點事。”
他們的對話,那個焚屍人應該聽得清清楚楚。厲雲沒有再看他,但是他感覺他還在盯著自己。
“算了,這次不收妳錢了……”女老板說。
“謝謝……”厲雲說完,拔腳就走。
他回到黑洞洞的樓門口,回頭看了看——那個焚屍人沒有跟上來。
他松了口氣,暗暗罵晦氣。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他只感到惡心。
三、生存
壹年前,厲雲在第四中學教語文。
他這個人實際上很善良,很不精明。不知因為哪件事,他得罪了校長,校長抓住壹次教師素質考核的機會,做得點手腳,把他拿下了。
厲雲壹下就暈頭轉向了。
那段時間,他四處找工作,可是,極不順利。生活還要繼續,買米買菜,買水買電,要交孩子的托費……
走投無路,他去省城找到蔣東,想在火葬廠找個活。
蔣東說:“現在,殯儀館的工作成了熱門職業,想進來的人都擠破了門檻。因為這裏的薪水高,下崗的幾率又小。”
“妳幫幫忙。”
“我可以幫忙,但是,妳最好先跟我走壹走,看看能不能適應。”
首先,他讓厲雲觀看了他為屍體整容的過程:
那是壹個很幹凈的房子。蔣東用壹輛滑輪床從冷藏室推出壹具蒙著白布的屍體,停在房子中間,從容地掀開了蒙屍布——那是壹個被車輪壓扁腦袋的女子屍體。
厲雲的心抽搐了壹下。
蔣東開始有條不紊地為她整容了。他對著死者的遺照,雙手像捏橡皮泥壹樣,為死者捏弄出了壹個腦袋的大致輪廓,然後往死者的顱腦裏塞棉花,用針線將錯位的皮膚縫合,再貼石膏……
厲雲站在很遠的地方看。
很快,死者就基本恢復了原貌。雖然那張假臉塗的肉色很逼真,但是怎麽看都不是壹張真臉。
最後,蔣東輕輕為死者洗頭發。那長長的頭發不再柔軟,而像壹根根硬撅撅的麻線……
他對厲雲說,有的屍體四肢殘缺不全,他就用肥皂做出來安上。有的家屬還要求給屍體消毒,洗澡……
“妳都是白天工作吧?”厲雲問。
“不,我壹般都是在晚上工作。晚上安靜,也有靈感。”
“太嚇人了……”
“怎麽樣,幹這個行嗎?”
“不,我幹不了。”
“那剩下的職業就是焚屍工了。”
“看大門不行嗎?”
“看大門的是廠長的嶽父!”
厲雲只好又跟蔣東觀看了火化屍體的過程。
省城的火葬廠的設施當然更先進,更氣派。
幾名穿白大褂的工人推過來壹輛滑輪床,那上面躺的也是壹具女屍。他們把女屍擡下,放到傳送帶上,然後,按動電鈕,傳送帶啟動,女屍移向爐口。爐口和傳送帶之間,懸垂著壹塊白布,用來隔擋。女屍壹點點消失在那塊白布的後面。
蔣東打開爐口觀察窗的鐵門,裏面是壹塊透明的耐高溫玻璃。他對厲雲說:“妳朝裏看壹看。”
厲雲湊上去,通過那個觀察窗,清楚地看到那個女屍躺在爐中。爐內已經預熱升溫。
“我壹直以為,火化是不讓看的。”
“我們正在引進幾臺最新型的火化機,有閉路電視系統,家屬不用進入火化車間,就能看到親人被火化的全過程。”
爐內燃起了熊熊烈火。厲雲看到那個女屍的頭發和衣服忽地壹下就不見了,只剩下壹具白花花光禿禿的裸體,很快消失在火光中……
壹個工人用鐵鉤子伸進去,翻動屍體。
蔣東說:“女人的骨盆比較難燒,要用鐵鉤子搗碎骨架。”
兩個人出來後,蔣東說:“怎麽樣?”
“我……再考慮考慮。”
“其實我們本來就是壹捧灰。”
厲雲像逃壹樣回來了。
他教的是語文課,天天接觸的是:“十幅歸帆風力滿。記得來時,買酒朱橋畔。遠樹平蕪空目斷,亂山惟見斜陽半。誰把新聲翻玉管?吹過滄浪,多少傷春怨!已是客懷如絮亂,畫樓人更回頭看……”
讓他親手把畫樓上回頭凝視的女孩燒成灰,把多愁善感的作詩人燒成灰,他做不出來。他想,假如自己教的是生理課就好了,那樣也許就吃得下焚屍工這碗飯了……
吉人天相,不久後,他在壹家私立小學找到了工作,仍然教語文課。
這天,厲雲下班回家,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又撞見了那個穿藍大褂的焚屍人,他的眼睛壹下就直了。
四、接靈
又是他。
他正在壹個熟食攤買東西。
厲雲卻感覺到,這個焚屍人是看見自己之後,才假裝要買東西的。他的心“怦怦怦”地跳起來,趕快進了樓門。
焚屍人跟到了厲雲家門口!
厲雲其實是個膽小的人。老婆和小孩都不在身邊,這天夜裏,他感到很害怕。
他關了燈,仔細聽窗外的動靜。盡管這是四樓,可他還是不放心——他擔心那個焚屍人突然出現在窗外。
回想起來,這個人眼神無比冷酷、陰森。他與無數屍體打過交道,身上已經浸染了死亡的氣息。厲雲後悔了,當時不該和他結仇……
半夜時,他才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體朝著天花板慢慢漂浮起來,漂浮起來。伸手摸摸頭,有點燒。此時,他忽然對自己變得細心了,他細細地感受著自己的身體,開始胡思亂想……
是不是得了心臟病?應該不會,他的心臟壹直很正常。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也不會,他的家族沒有精神病史——可是,總懷疑自己是精神病的人是不是精神病呢?是不是得了哮喘病呢?不會,他只是感覺呼吸有點短而已。還有,胸好像有點痛,特別是躺下來,更明顯。
他暗暗告戒自己——不能再抽煙了,弄不好,真的就得了肺炎!
這天夜裏,他夢見自己走在壹條夜路上,突然被絆了壹個跟頭。他彎腰摸了摸,竟然摸到了壹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打開打火機,悚然壹驚:遍地都是骨灰盒!
絆倒他的正是他奶奶的骨灰盒。他看著奶奶的黑白相片,極其驚恐。這時候,他聽見骨灰盒裏傳出壹個老頭低低的呻吟聲。
厲雲驚恐地問:“妳是誰?”
盒子嘶啞地說:“我找我兒子啊!”
第二天早上,厲雲上班去,還沒等出門,就聽到了敲門聲。
他打開門,壹下就看見了那個穿藍大褂的焚屍人!他堵在了厲雲的家門口!
這時候,天剛麻麻亮,焚屍人的臉有點陰暗。他身後還站著壹個人,也穿著藍大褂,面色陰沈地看著厲雲。
“妳們找誰?”厲雲的聲音有些抖。
“請問,這戶人家是不是有人死了?”焚屍人冷冰冰地問道,好像根本不認識厲雲。
厲雲氣得差點壹拳搗過去——但是他沒有那個膽量,他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誰讓妳來的?”
那個人的態度依然冷冰冰:“妳家姓厲吧?”
“是。”
“這裏是四中家屬樓4門401房吧?”
“是。”
“我們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剛剛接到壹個電話,說妳家男主人去世了,叫……”他從口袋裏拿出壹張紙:“死者叫厲雲,叫我們派靈車來接屍。”
厲雲明顯感覺到這個人在找茬,他實在忍不住了,大聲說:“妳們搞錯了!”
焚屍人似乎笑了笑,說:“妳別激動,也許是有人在搞鬼,妳可以到派出所報案。”然後,他不太信任地歪頭朝房間裏看了看,說:“……那我們走了。”
說完,兩個人就轉身下了樓。
厲雲楞了半天,越來越憤怒。他堅信這個焚屍人在使壞,在報復自己。他決定去報案!
走在路上,他又想到,既然焚屍人主動提醒自己去報案,那麽他壹定早就堵上了所有的漏洞,估計警察也查不出子午卯酉來。接著,他又想不通了:這個人是焚屍工,怎麽還管拉屍體呢?火葬廠應該有明確的分工啊。
他的腳步慢慢停下來,改變了計劃。他明顯感覺到,這個焚屍人壹定還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恐怖。因此,他決定去火葬廠,找到他,好好談壹次。
他不知道談的結果是什麽。也許他會和他吵上壹架,甚至撕打在壹起,最後驚動火葬廠主任,直至民政局……
也許,厲雲會服軟,說些好話,求他別再找麻煩……
五、火葬廠的夜
白天有課,厲雲先去了學校。
這壹天,厲雲講課心不在焉,差點出笑話。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他急匆匆離開了學校,向南郊火葬廠走去。南郊火葬廠不通公***汽車,他又舍不得打出租,幹脆壹路步行。
他走進那個陰森森的火葬廠大門時,天都快黑了,大院裏空蕩蕩的。他來到焚屍房前,看見那兩扇鐵門鎖著,就去了辦公的那排平房。
平房裏的走廊,很窄很長很黑很靜,只有走廊盡頭那間房子亮著黯淡的燈光。厲雲十分恐懼,只想盡快走進那間有燈的房子。他穿著壹雙布鞋,走在水泥地上,聲音很大:“嚓,嚓,嚓,嚓……”
終於,他拉開了那扇門。
裏面有三張空床,卻沒有壹個人!他的心壹下就落空了。
他在這間房子裏站了壹會兒,想出去,卻不敢。最後,他就在壹張床上坐下來。
這房間裏除了三張床,還有壹張舊桌子,上面放著壹個登記本。厲雲猜測這裏是值班室,那麽壹會兒就應該有人來。
他多希望這時候走進壹個工作人員啊,哪怕他也穿著藍大褂。厲雲會給他遞上壹支煙,和他好好聊壹聊,問問那個焚屍人叫什麽,他的性格怎麽樣,他家裏什麽情況……
厲雲需要了解這個可怕的人。
等了好半天,終於走廊裏傳來壹陣腳步聲,很輕。
厲雲立即屏住了呼吸。他忽然想到:假如進來的是那個焚屍人怎麽辦?
門“吱呀”壹聲開了,走進來另壹個穿藍大褂的人。蒼白的燈光照著他的臉,也是古銅色。他看了厲雲壹眼,嚴厲地問:“妳找誰?”
“我找那個……焚屍工。”
他沒有再問,走到厲雲旁邊,牽起床單壹角抖了抖。
厲雲立即站起來,遞上壹支煙。那個人轉過頭來看了看他,擺了擺手。他的眼光剛要移開,又想起了什麽,重新看了看厲雲:“我好像見過妳……”
“不可能吧?”
“有點眼熟。”
“可能是……前些日子我奶奶去世,我來過這裏。”
他又狐疑地看了厲雲壹會兒,不再說什麽,躺在了床上。
“師傅,您在這裏工作多久了?”
“從建廠到現在,十壹年了。”
“我是壹個教書的,我很敬佩幹妳們這種工作的。”
那個人“哼”了壹下,接著,乜斜了厲雲壹眼,問:“妳認識唐大?”
“誰?……啊,不認識。”
“那妳找他幹什麽?”
“我懷疑我奶奶的骨灰搞錯了。”
“我了解這個火葬廠,到今天為止,壹***已經燒了8987具屍體,骨灰從來沒有搞錯過——隔壁就是放骨灰盒的房子。”
“他……現在在哪兒?”
“在焚屍房,我剛才看見了。”
厲雲走出這間房子的時候,感到走廊裏比剛才更黑了。兩側有很多門,現在它們都關著。
經過那間存放骨灰盒的房子,厲雲聽到裏面好像有什麽動靜,不由想起了他做過的那個夢——那個老頭在奶奶的骨灰盒裏對他說:我找我兒子啊!……
他不知道其余那些房間都是放什麽的,反正不是屍體,就是骨灰,再不就是花圈。
終於,厲雲來到了外面。天上有星星,很水靈。這裏遠離城區,空氣很好。
不過,廠區內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