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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剛對胡適政治思想的分析

這篇《胡適口述自傳》中的壹個註解。可說是唐德剛對胡適思想的全面批判,大快淋漓。很客觀地分析了胡適所崇尚的安吉爾和杜威之思想,批判了胡適思想的歷史和個人局限性。唐德剛果真敢說能說,符合我的口味。

胡適之先生這篇有關政治思想的自述,是他晚年著述中很重要的壹篇。這裏所談的雖是他青年時代的故事,但也是他晚年期的夫子自道,而且是壹篇對他幼年思想重新估價、從頭核準、初無絲毫“修正”的夫子自道。筆者二十年前為他英文自述作導言時,也就根據這幾篇而強調說,胡適思想四十年來無太大的變動。這從好處來說,是胡適思想的前後壹致性;從壞處來說,則是胡適之沒有進步。

青年期的胡適是被兩位傑出的英美思想家——安吉爾和杜威——“洗腦”了,而且洗得相當徹底,洗到他六十多歲,還對這兩位老輩稱頌不置。這也就表示胡適的政治思想,終其生沒有跳出安、杜二氏的框框。胡適之先生壹生反對“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可是在這篇自述裏,我們不也是看到那個才氣縱橫的青年胡適,壹旦碰到安吉爾、杜威二大師,便“盡棄所學而學焉”,讓他兩位“牽著鼻子走”嗎?適之當然不承認他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因為他不自覺自己的鼻子被牽了。這並不表示他老人家沒有被牽。相反的,這正表示牽人鼻子的人本事如何高強罷了。

安吉爾、杜威能在東方碰到個誠實無欺、信仰堅定、生死不渝的壹世祖,馬克思、恩格斯為什麽就不能呢?壹個民族的智慧老大之後,被侵入的新興思想所洗腦——所謂啟蒙期——並賴之而復蘇,原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壹直停留在洗腦程序之中,而不能跳出框框,那這個老大民族就腦脈硬化,沒有進步了。

記得幼年讀《左傳》,讀到壹個小故事說:“公嚼帶,使公子牛焉。公子仆,折公二齒。”在胡先生這篇自述裏,我們也看到,胡適嚼帶,使安、杜二人牛焉。安、杜仆,胡公折其二齒。

當然在近代中國啟蒙的思想家,甚至海外的宣傳家之中“折其二齒”的,正所在多有,並不只胡老師壹人。所以我們要了解胡適的政治思想,先得搜搜安、杜二公的“根”(root),看看他們怎樣能使我們那樣有才學的胡老師,來“俯首甘為孺子牛”!

大凡壹個思想家,他思想體系的建立,總跳不出他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和他智慧成長期中的時代環境。這是他的根。其後枝葉茂盛,開花結果,都是從這個根裏長出來的。安、杜二氏的根是怎樣長法的呢?讓我們先來逐條解剖壹下:

第壹,他二人都是白種人。他們的文化傳統白得像壹條被單。他們的思想、觀念,是完全從歐洲白種人的文化傳統出發的。

第二,他二人都是西方擴張主義極盛時代、最富強的帝國主義國家中的上等公民。

第三,他們是上述這個社會內的“開明分子”、“社會賢達”、高級知識分子,自命為有教無類的大學者、教育家。他們的人品都是極其善良的:奉行基督,反對戰爭,同情弱小,同情得像賈寶玉同情劉姥姥的孫子板兒壹樣。

第四,他二人就同胡適之先生、張君勱先生壹樣,無拳無勇無錢,而又自命不凡,不甘寂寞,專門歡喜“談政治”的“白面書生”。現在美國的費正清先生等等的社會賢達,還是屬於這壹類。

有了這四條框框,我們就不難看出他們所討論的“力”、“能”、“和平”、“法律”等等概念的本質之所在了。

所謂“力”也者,在他們看來,就是英國的“力”碰到了德國的“力”。他們二力相銷,兩敗俱傷,所以勝者也就不能發“勝利財”了。他們就未看到壹旦英國的“力”碰到印度的“力”,俄國的“力”碰到中國的“力”,二力不相銷,則勝利者就要發“勝利財”了。他們如果不發勝利財,胡適之先生也就沒有“庚款”可以“留美”了。

所以談近三百年來的世界問題(包括今日美、蘇爭霸的問題),如果抹殺“帝國主義”這個基本概念,則壹切理論也就不值壹駁了。

再看安、杜二氏所談的“和平”罷!

他們的“和平”的定義,事實上是:“全世界在休戰狀態下,維持現狀(status quo)。”第壹次大戰(乃至第二次大戰)前後,想“維持現狀”最力的國家便是“日不沒”的大英帝國。她在“現狀”之下,已日不沒矣;不維持現狀,難道還要征服火星嗎?

那時想打破現狀,使世界大亂,好渾水摸魚的是德、意、日等幾個小強盜。大強盜要維持現狀,保護“既得利益”,小強盜要打破壟斷,向大強盜分贓,才搞起了所謂“世界大戰”,其理甚明。

在這情況之下,安、杜二大師要全世界休兵息戰,維持現狀,這不但小強盜不肯;這現狀對我們這些歷經大小強盜洗劫、弄得家破人亡的殖民地、半殖民地、次殖民地,又發生什麽意義呢?民國初年孫中山先生反對“參戰”的理論基礎(我強調的是“理論”二字),也是從這個觀點出發的。

安吉爾、杜威這兩位白面書生,書生論政,見不及此,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二人皆“身在此山中”。像胡適之先生這樣的從半殖民地出來的黃面書生,在國際政治上也和他們大唱其同調,不是很可笑的事嗎?!

杜威對“法律”所作的那兩條解說,事實上和我國漢朝許慎所說的“觸不直者去之”,同樣沒有太大的反駁價值,因為他忽略了“法律”的從屬性而以偏概全。

“法律”就像壹頭獵犬,它是有“主人”的。杜威用數理邏輯所推出的答案,在今日政治學派上說蓋可歸之於“數理派”(mathematical metrical)。他這個調節不同力量、使其作有組織地更經濟有效地使用這壹公式,有個大前提——使用這壹公式的人,必須全是“主人”。這樣則壹條公路上兩位駕駛員,各自靠右邊開車,各自經濟有效地使用其“力量”而不至於“浪費”。

可是就在胡適之在美國做學生的時候,也就是杜威完成這個公式之時,美國加州卻有壹條管理該州公路的“法律”。那條“法律”規定在公路駕馬車而過的小販,不收費,或收費甚輕;步行挑擔的小販,則付重稅,重於馬車數倍。何以故呢?就是“主人”家裏的人都是乘馬車的。那些“挑擔”的廣東小販,站都站“不直”,所以這匹野獸“廌”便“觸而去之”了!

筆者在50年代的中期,為著應付考試也曾熟讀杜威之書。講到“不疑處有疑”之時,我就把他壹段段地開了天窗,雖然我在三重口試的考場上不敢對這個杜家店說半個不字。

後來我訪問胡先生,我看他老人家無條件地服膺杜威的情形,心中亦不以為然。但是胡公雖然壹輩子鼓勵人家“懷疑”,他自己卻不大願意人家對他的思想有所“懷疑”。筆者因而也就未敢過分地唐突西施。可是適之先生是絕頂聰明和極度虛心的。我們的字裏行間式的聊天,曾惹起胡先生用了大筆血汗存款,托我替他買了十來本研究杜威的新著。

筆者敘述這段小事,並不是說其愚如余小子者,尚敢鬥膽批杜,而胡大師卻不敢說半個不字!非也。這是中國學術史上的“輩分”問題。

適之先生求學於清末民初之際,那時孔家店已不倒自倒。思想界壹片空白(筆者這壹論斷,周策縱先生是壹向反對的),青年知識分子乃四出“求經”。可是這些洋“經”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新鮮、大高明了。在泰山壓頂的西風東漸之下,他們完全喪失了“學術自主”的信心(事實上也無此能力),因而新學問對他們只有“皈依”的份,哪裏談得到懷疑呢?幼年既無力懷疑,也無心懷疑,年老功成業就,已成了開山宗師,東方壹世祖,自然就更不會懷疑了。這不但是實驗主義者如此,馬克思主義者更是如此。

我們這後壹輩就有點不同了,我們第壹個懷疑是那些“留學歸國”在大學裏教過我們的洋老師。對老師的懷疑,因而對老師的老師也就不太信任了。這就是筆者所說的“輩分問題”,倒不是後壹輩膽子大,“不知輕重”。

再者,胡適之先生原是個十分標準的傳統中國士大夫。傳統的士大夫現代化了,因而他與英美的士大夫——英國的張君勱、美國的胡適之……也就壹拍即合。後壹輩的知識分子去古已遠,他們的士大夫氣息已經很淡薄,加以他們都是抗戰、革命等空氣餵大的,對洋人也就沒有像老壹輩子那樣說壹不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