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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甄嬛傳十七爺與甄嬛河邊對話

去長河邊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卻沒有壹次似今夜這般為難。晚風颯颯吹起我的鬥篷,心跳得那麽急,我迫不及待想見他,卻又無顏相見。

見壹次便傷心壹次,人世難堪,或許,相見亦爭如不見罷。

河水清涼的潺湲聲遠遠便能聽見,遙遙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煢煢,似蒼涼的壹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勢,在那壹瞬間激起我所有溫柔的記憶與渴慕,多少次,他便是這樣等著我。只是那姿態,從未像今日這般荒蕪過。

他黯淡的容顏在看見我的壹刻驟然明亮起來,像灼灼的壹樹火焰,瞬間照亮了天際。他幾步向前,重重地松了壹口氣,“妳終於還肯見我。”

我冷壹冷道:“看妳平安,我才能心中無愧,安心回宮。”

他的眼神微微壹晃,笑容冷寂了下來,“只為這個?”

我悲極反笑,“否則王爺以為我露夜前來所為何事?”

月光如銀,他清明的眼神並未放過我,“壹別良久,妳不問我為何去了哪裏?”

“很要緊麽?”我力圖以疏離地笑分隔我與他的距離,“大約我回宮之後,皇上也很樂意與我談論此事。何況問與不問,妳我都無力回天。壹切已成死局,看妳安然無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經無所牽掛了。”

他眼裏黯然的神色微微壹亮,似跳躍的燭火,“我安然無恙妳才無所牽掛,可知我當日人人傳我身死,妳必然是日夜牽掛了。嬛兒……”

我心下壹慌,恨不得將自身縮進鬥篷裏不見了,即刻轉身回避,“素聞王爺心有七竅,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氣裏有難耐的急切和不願相信,“嬛兒,妳我早已兩心相映,今日妳乍然回宮,又刻意冷淡我。嬛兒……”

農歷四月已是春末時分,荼蘼花正開得蓬勃如雲。荼蘼又叫佛見笑,因而甘露寺壹帶漫山遍野開得到處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淺黃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紛揚。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話,截然道:“開到荼蘼花事了。清,我們的緣分實在盡了。”

山風入夜強勁,鼓鼓地貼著面頰刮過去,似誰的手掌重重摑在臉上,打得兩頰熱辣辣地痛。有片刻的沈默,似是河水東流不能回頭的嗚咽如訴。他的聲音清冷冷的,似積在青花瓷上的寒雪,“從前妳說於男女情分上從不相信緣分壹說,唯有軟弱無力自己不肯爭取的人,才會以緣分作為托詞。以緣分深重作為親近的借口,以無緣作為了卻情意的假詞。”

風夾雜著荼蘼花的淺淺清香,那種香,是盛極而衰時的極力掙紮,我淡淡道:“我亦說過,或許有壹天真到了無路可去、無法可解的地步,我才會說,緣分已盡。或者……”我強抑住心底翻湧的痛楚,“清,我實在可以告訴妳,我只想了卻我與妳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長已經告訴妳,我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四個月,妳該知道這孩子不是妳的。”

他頹然轉首,聲音裏掩不住的灰心與傷痛,“不錯,四個月,便是我才走壹個多月,妳便和皇兄在壹起了。”他牽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樣冷,那種冰天雪地般的寒意從他的指尖壹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兒,人人都以為我死了,那不要緊。妳要自保求存也沒有錯,我只是痛惜妳,妳是從紫奧城裏死心出來的人,何必再要回到傷心地去苦心經營?我實在不忍……我情願是溫實初壹生壹世照顧妳。至少,他是真心待妳的。”

“溫實初?”我輕輕壹哂,“我想要的唯有妳皇兄能給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壹門的活路,我想要的榮華富貴。甘露寺數年我受盡淩辱與白眼,我再也不願任人魚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過得怕了,為何不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

他牢牢看著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幾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飾。我不自覺地別過頭,躲避他讓人無可躲避的眼神。“妳說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兒,榮華富貴何曾能入妳的眼裏?妳若非要以此話來壓低自己,豈非連我對妳的情意也壹並壓低了?我玄清真心愛護的女子,豈會是這樣的人?”

我狠下心腸,強迫自己逼出壹個驕奢而不屑的笑意,“那麽,王爺,妳當真是看錯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邊的人活得好,不願再被人踐踏到底。”

良久,他悵然嘆息,微擡的眼眸似在仰望遙遠處星光閃爍的天際。他的神色有些淒惘的迷醉,低低道:“那壹日我初見妳,妳在泉邊浣足。那樣光亮華美,幽靜如庭院深深裏盛放的櫻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雙眸,足上錦繡雙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濕,玷了金絲線繡出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金。雙足已不再著芒鞋,連壹絲金線都能提醒我今時今日的束縛,我再不是無人過問的廢妃,再不是淩雲峰獨自自在的甄嬛。我掐著手心,冷然道:“也許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妳當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我淒澀壹笑,緩緩擡頭看著他,“其實妳說得也不錯,我何嘗不是狡詭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壹動也不動。夜風吹落大蓬潔白的荼蘼花,落在長河裏只泛起壹點白影,便隨著流水淙淙而去。他的聲音有些空洞,像這山間空茫而靜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騰沙江沈沒,江水那麽急,所有的人都被水沖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壹點水性,只怕早已沈屍江底。我好容易遊上岸邊,卻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細作制伏。為了我怕我反抗,他們壹路迫我服下讓我全身無力的藥物,從滇南帶往赫赫。”他看我壹眼,“那日妳我在輝山遇見的那名男子,妳可曉得是什麽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飾氣度,必然是赫赫國中極有威望之人……”驟然心下壹動,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錯!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輝山之日,他已揣測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遠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長眉緊蹙,“他既知我身份,挾我入赫赫,意欲以我親王身份要挾皇兄,控勢滇南。”

我想也不想,脫口道:“皇上不會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沈的輝色,流轉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會答允。在他眼中,壹個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況……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嘆息被河水的波縠溫柔吞沒,“多年前皇位之爭——只怕赫赫真殺了妳,反而了卻他心頭壹塊大石。”

他頷首,“赫赫既知我身份來歷,我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雞肋,更不必費神再知會皇兄已挾持了我。大約他們也只等著來日兩軍相見,把我當作陣前人質,賺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罷了。我被扣在赫赫,那壹日趁人不防搶了匹馬出來,日夜奔逐到上京邊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時國中人人都以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衛竟以為我是魂魄歸來。我怕妳等的傷心,日夜兼程回京,誰知回京之日,便是妳離開我之時。”

我愴然不已,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我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數月的悲辛只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濕衣衫。

他的手掌有殘余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為我拭去腮邊的冷淚。那是壹雙能執筆也能握劍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藥物制住他,或許他早早回到我身邊,再無這麽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許”是多麽溫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麽多假設,人世豈非盡如人意了。

他的語氣裏有溫柔的唏噓,“妳還肯為我落淚,嬛兒。”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問妳壹句,妳是否當真已對我無情?”

呼吸變得那麽綿長,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說不出“無情”二字。

即便在宮中廝殺殘忍了那麽多年,我也從未停止過對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腳步,這壹切,竟是要我親手來割舍。

不知過了多久,他擁我入懷,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似乎能為我抵禦住這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連他的氣息亦壹如從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氣息,只願叫人沈溺下去,沈溺到死。他的話語似綿綿的春雨落在我耳際,“嬛兒,現在還來得及,只要妳肯跟我走,我情願不要這天潢貴胄的身份,與妳做壹對布衣夫妻,在鄉間平凡終老。”

跟他走,和他廝守到老,是我長久以來惟壹所想。

然而時至今日,他真說出了口,這句話似壹盆冷水,倏然澆落在我頭上,澆得我五內肺腑都激靈靈醒轉了過來。

我豁然從他懷抱中抽出,不忍看他驚愕而失望的神色,淒愴道:“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人生在世,並非唯有壹個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後山的安棲觀,神色肅然,“若我與妳壹走,首先牽連的便是妳避世修行的母親。即便妳還要帶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們能帶走所有麽?”我的聲音微微發顫,從胸腔裏逼狹出來,“清,我們的愛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顧我們身邊的人,不能犧牲他們來成全我們。”我看著他,“我做不到,妳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這悲戚裏,我已明白他的認同與懂得。他是溫潤的男子,他不會願意因自己而牽連任何人,這是他的軟弱,也是他的珍貴。

淚光簌簌裏望出去,那壹輪明月高懸於空,似不諳世間悲苦,壹味明亮濯濯,將我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如無處容身。

那麽多的淚,我那麽久沒有肆意縱容自己哭壹場。我足下壹軟,伏在他的肩頭,任由心頭亂如麻緒,只逼著自己將殘余的冷靜宣之於口,“如果我可以跟妳走,我何嘗不願意拋下所有就跟妳走。什麽也不想,只跟妳走。可是妳我任性壹走,卻將父母族人的性命置於何地?卻將太妃置於何地?我們壹走,受滅頂之災的就是他們!”眼淚堵住我的喉嚨,“從前也就罷了。”我茫然四顧,“如今,我們還能走去哪裏?天下之大,容不下壹個玄清、容不下壹個甄嬛,即便天地間容得下我們,也容不下我們壹走了之後終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們選擇,——不,從來就是沒有選擇。”

他擁著我的肩,聲音沈沈如滂沱大雨:“嬛兒,哪怕妳告訴我妳對我從無情意,我也不會相信。但是妳告訴我這番話,卻比妳親口對我說無情更叫我明白,明白妳再不會在我身邊。”

夜色無窮無盡,往昔溫柔旖旎的回憶似在夜空裏開了壹朵又壹朵明媚鮮妍的花。

我卻,只能眼睜睜任由它們盡數萎謝了。

河邊的樹木郁郁青青,我輕聲道:“妳看,此處葉青花濃依舊,可是玄清,妳我壹別五月,卻早已是滄海桑田了。”上蒼的手翻雲覆雨,把世人的歡樂趣、離別苦置於手心肆意把玩,我淒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變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嬛兒,讓我再抱抱妳,只消壹刻就好。從今往後,我能抱這世上所有的人,卻不能再這樣讓妳停留在我的懷裏了。”

心中的軟弱和溫情在壹瞬間噴薄而出,我在淚水裏喃喃低語,“清,遇見妳讓我做了壹場夢。我多麽盼望這夢永遠不要醒。我壹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都在這個夢裏,都是妳給我的。”

他吻壹吻我的臉頰,“於我,何嘗不是。”他溫柔凝睇著我,似要把我的樣子嵌進腦海中去壹般,“有妳這句話,我當不負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淒苦道:“何苦說這樣的話?清,妳當找壹個真心待妳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妳們會有很多子孫,會過得很好,會壹輩子安樂。”我仰望他,“清,來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終身祈願為妳祝禱,只盼妳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淚的雙眼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空皓月。他低低道:“妳說這樣的話,是要來刺我的心麽?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壹張合婚庚帖裏說盡了。只有妳,再不會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淚意,頓足道:“妳才是來拿這話刺我的心……”天際撲棱棱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枝頭棲息,壹分皓月又向西沈了壹沈。

再沒有時間了。

我緩緩地、緩緩地脫開他的手臂,含淚道:“妳瞧,月亮西沈,再過壹個時辰,天都要亮了。”

他搖壹搖頭,神色如這夜色壹般淒暗,再瞧不見那份從容溫潤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覺得自己恰如壹縷孤魂野鬼,天壹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願也得放妳走。”

夜色漸漸退去,似溫柔而緊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經到了。我已經出來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當其沖。”我的手從他的掌心壹分壹分抽出,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壹般,“壹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沈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我惻然道,“清,咱們再也不能了。”

流光裏泛起無數滄桑的浮影。再相見時,我與他都會重新成為紫奧城重重魅影、萬珠紗華間的瓦石壹礫,割斷彼此的前世。

寂夜裏落花芬芳簌然,那樣的婉轉委地,撲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潔白的鳥,早已失了那種輕靈而自由的婉轉飛揚,只留下淒艷的壹抹血色,壹如所有的希望和和幸福都將轟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顛覆和殘忍把人壹刀又壹刀淩遲不斷。

始覺,壹生涼初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