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馬特遺書》
在“泰坦尼克”撞得大半個星球天昏地暗之前,臺灣先已為壹卷遺書引發了壹場“地震”:壹部名為《蒙馬特遺書》的書信集,轟得整個島嶼發抖。——26歲女生邱妙津自殺前寫於法國的數封信件,緣何會在臺島青年中激起如此深切的***鳴?這部以發現地蒙馬特命名的《蒙馬特遺書》,緣何能在出版後連登《中國時報·開卷》“壹周好書榜”、《聯合報·讀書人》“每周新書金榜”,獲得“96年金鼎獎優良圖書推薦”,並最終摘取“《聯合報·讀書人》96年文學類最佳書獎”?轟動性圖書常讓人感嘆“花期”短暫,這卷遺書又如何時至今日仍“余震”頻頻?……
日前來京的臺灣著名作家兼學者、東海大學美術系教授蔣勛,就此接受了本報專訪。當年,蔣勛正作為《聯合報》評委親自參與了“96年文學類最佳書獎”的評審全過程。談起《蒙馬特遺書》的初讀感受,蔣勛第壹句話就是:“這部書讓我嚇了壹大跳”。
嚇人壹大跳的作者
這部書的作者先就要嚇人壹跳:邱妙津,女,研究生,壹個公認的天才,擁有壹張從臺北第壹女中到臺大心理系的“陽光履歷”;但她同時是壹個同性戀者,這壹重隱秘身份人們只有在她死後才從其日記裏得知——這個雙面女孩好像壹茬不規則的刀鋒:既不為正常社會所兼容,亦不能遊刃於正常社會。
關於邱妙津的自殺,說法有很多。壹個也許不是最關鍵但卻起了點火作用的因素是感情困擾:邱妙津赴法繼續心理學研修時,陷入了壹場狂亂的三角戀愛。最後她選擇了壹種激烈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以水果刀刺入胸口,“只有26歲,大二就能用法文讀原典……這樣壹個女生,卻說死就死”。邱妙津在巴黎自殺後,從附近的蒙馬特地區,人們發現了她死前寫給女友的信;逐壹收集起來,輯成《蒙馬特遺書》。
無法在白天啟齒的話,邱妙津在遺書裏披露無遺。“女性的情欲和肉體往往是男性描寫的對象;我從沒見過壹個女性自己寫自己的情欲與肉體寫到這麽細”,憑藉多年的閱讀體驗,蔣勛認為就“年輕人的情欲”這壹面,《蒙馬特遺書》實現了某種原創性書寫。
但這種書寫又與暴露性、展覽式寫作判然有別。蔣勛指出,《蒙馬特遺書》不是對人類窺視癖的迎合或滿足;而是向每壹個閱讀者開啟“壹個妳完全不懂的領域”:對於這個領域,在看這本書之前人們的態度多半還是不屑、嘲笑或責難(慣性思維和傳統標準早已成就無數的***識);但《蒙馬特遺書》卻會使讀者從“真正進入的壹刻”起突然被感動甚至於——“悲憫”。
絕對的“遺書式”寫作
兩類寫作為何會有如此大的不同?蔣勛認為根源在於不同的寫作預設:如果說展覽式寫作更多是壹種投合閱讀、討好市場的商業行為;《蒙馬特遺書》則是壹種設定死亡後的絕對寫作,換句話說,“這是壹部真正的‘遺書’”。
“只有當設定了自己的死亡之後,才會這樣寫”,在蔣勛看來,“死亡是解構的最大力量——惟有死亡能解脫‘生’的相對性”。從而這裏所謂“遺書式”書寫,並非指寫作內容,而是強調作者在寫作之始預設的死亡坐標:整部作品由此獲得了壹種終極意義並顯示出壹種絕對重量——讀者也正是為這種“空前的重量”而悲憫。
為了說明這種寫作的特質,蔣勛舉出另壹位和邱妙津相類的作者——同樣要“嚇人壹跳”的法國作家惹內。當惹內還是壹個孩子時,他因為討厭制服而“逃”進黑社會;人生的定型期完全浸泡在反體制的環境裏,長大後的惹內成了壹名慣偷和男妓。他壹次次的坐牢,壹次次遭重判,判決又壹次次累積,以至最後成為壹名無期刑犯——驚人的是惹內竟以“無期刑犯”的身份開始了個人寫作:寫自己的故事,寫監獄裏男性間的情欲關系……這些作品大多散失獄中或被看守們毀掉;但有壹部分卻意外地傳到了薩特手裏。薩特讀後驚為天人,作《聖者惹內》指出:惹內是在替所有主流文化“贖罪”;同時說明:這才是壹種絕對的寫作——而那些意圖發表、預設別人評論的寫作,其純粹度往往要打折扣——在這個意義上,《蒙馬特遺書》與“聖者自白”表現出相當的同質性。
臺灣青年為什麽因《蒙馬特遺書》而發抖
從感性的個人生命體驗反觀《蒙馬特遺書》,蔣勛的獨特發現是該書中驚心動魄的死亡美學:邱妙津以她自己26歲的絕望,聚焦並凸顯了普遍的青春期的向死意識。幾乎每個人都或深或淺地經歷過或正在經歷著這樣的感覺:在最燦爛的年華、在人生的巔峰狀態下突然生發對“死”的空前強烈的體感、認同乃至——渴望!也許這就是很多臺灣青年都要為《蒙馬特遺書》而發抖的原因。
這無疑是壹種“春寒”;但其沖擊範圍又遠遠漫過了青年。“我也經歷過青春的死亡”,51歲的蔣勛感到,“壹個年輕的蔣勛早已經死去——很多年前,和很多他那個年齡的朋友壹起”。所以這原是整個人類的宿命。
從青春的向死意識中,蔣勛進壹步提升出壹種“青春期的死亡美學”——畢業於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數十年沈潛於書畫創作和美術史研究的閱歷,使蔣勛在作家的感覺之上,又始終貫通壹種美學的趣味與眼光。蔣勛以為這種美學只要留心,便可以在古往今來的許多藝術作品中發現。比如西洋美術史上有壹個貫穿性的形象組合:壹個異常俊美的身體與壹支致命的箭;幾乎是壹種對應,在漢字中有壹個意為“花雕”的“謝”字——而它的另壹個涵義是“感激”。從這個角度還可以解釋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在臺灣青年中的流行:通過他的作品中總可以***鳴出壹種向死的青春的美輪美奐;同樣從這個角度回眸中國歷史,蔣勛認為最美的壹景是辛亥革命:年輕的秋瑾、鄒容、陸皓東、林覺民們壹壹奉上“死”的熱烈與“愛”的柔婉——蔣勛在詩集《來日方長》中有壹首《致秋瑾與徐錫麟》,其中寫道,“他們在人間/匆匆壹次來去/就指點完了/江山”。也就是說,青春的死亡之所以美,在於她保持了壹種絕對的完整,“正是借那個年輕時死去的蔣勛,我才達到了今天的完整”——因為任何壹個狀態的極至都是死亡,而死亡也就是開始,所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這就是蔣勛眼中的《蒙馬特遺書》。在北大進行的小型交流會上,蔣勛對在座的文史哲系研究生講,“如果要我向妳們推薦壹部書,那就是這壹部”。
最後蔣勛還要提醒讀者:看這部書時要有壹種嚴肅的心情。不是休閑而是沈重。這是蔣勛當年的親身經歷,“我不能像通常壹樣躺著看下去,我必須坐起來”。
——轉自《中華讀書報》1998年5月6日
夜讀邱妙津
外面在下雨,雨點落在地面的聲音如有什麽在蠶食著時間,算是秋雨吧,天氣會慢慢轉涼,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把最難熬的夏天給熬過去了——在某壹天的深夜中。
妳看,我還沒有睡,雙眼鰥鰥,床頭堆滿了新舊書,壹本本翻看,壹本本放下,然後聯線上網,找壹個女子的文字來讀。鼠標滑輪不停移動,壹目十行,再壹次讀她最後的遺書,忽然就想去喝壹杯烈酒睡了算了——可是,是睡不著。
妳知道這個女子嗎?叫做邱妙津的,臺灣女同性戀者,26歲時自殺於巴黎,那已是6‘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網絡不發達,所以,她的死並沒被我們所知,然後,又很快被所知者遺忘掉了——我們必須遺忘掉死者,有意或無意,因為我們必須活下去。
她是用水果刀刺入自己胸口的,如此激烈,如此無望。她死後,那封長長的遺書獲得“《聯合報·讀書人》96年文學類最佳書獎”,然後是種種評述,種種感嘆……餵,我甚至有點嘲弄的笑:這算是哀憐或是致敬?對於死者,我們很難學會沈默,用沈默以致敬。
然後,今日,我想借她說壹點話,我乞求原諒,我知道會得到她的原諒:死者是不會在乎什麽的,生者?生者的責難不代表她,我知道自己有點無恥,深夜睡不著的人多少都有壹點無恥,因為他們沒有很好遵守生存規則: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特別是,去想壹些白天不會想而夜晚不該去想的事情。
請容我摘錄其遺書開端,漫長的開端,copy:
“小詠,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傷,不是為了世間的錯誤,不是為了身體的殘敗病痛,而是為了心靈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傷害,我悲傷它承受了那麽多的傷害,我疼惜自己能給予別人,給予世界那麽多,卻沒法使自己活的好過壹點。
小詠,我和妳壹樣也有壹個愛情理想不能實現,我已獻身給壹個人,但世界並不接受這件事,這件事之於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心靈的脆弱怎能不受傷害?小詠,世界不要再互相傷害了,好不好?還是我們可以停下壹切傷害的遊戲?
小詠,我的願望已不再是在生活裏建造起壹個理想的愛情,而是要讓自己生活得好壹些。不要再受傷害,也不要再制造傷害了,我不喜歡世上有這麽多傷害。當世界上還是要繼續有那麽多傷害,我也不要活在其中。理想愛情的願望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過壹份沒有人可以再傷害我的生活。
小詠,妳是我現相信、相親的壹個人。但我壹個人在這裏悲傷會終止嗎?縱使我與世上我所傷害和傷害我的人和解,我的悲傷會終止嗎?世界上為什麽有這麽多的傷害,我的心靈已承受了那麽多,它可以再支撐下去嗎?它要怎麽樣去消化那些傷害呢?它能消化掉那些傷害而再重新去展開壹份新生活嗎?
小詠,過去那個世界或許還是壹樣的,從前妳期待它不要破碎的地方它就是破碎了;但世界並沒有錯,它還是繼續是那個世界,而且繼續破碎;世界並沒有錯,只是我受傷害了,我能真的消化我所受的傷害嗎?如果我消化不了,那傷害就會壹直傷害我的生命。我的悲傷和我所受的傷害可以發泄出來,可以被安慰嗎?在我的核心裏真的可以諒解生命而變得更堅強起來嗎?
…………
妳有沒有耐心壹字字壹句句的讀完它?妳是讀亦舒的吧?妳嘴角現有沒有嘲弄的笑容?亦舒現實到極點的刻薄我們多多少少都感染到壹點了吧:不原諒別人,不縱容自己,愛己勝人,等等等等。這些從現實角度來講完全是正面教材,所以現年過半百的她很健康愉快的生活在壹個比較舒適的國度,偶爾寫寫娛樂性滿強的文字讓人駭笑。而邱妙津,26歲灰飛煙滅,痛苦中離去——她不是無知婦孺,大二就能用法文讀原典是留學法國的心理學研究生,——那又怎麽樣?解不了自己的心病誰又能救她?她好不好算社會和生命的浪費?
亦舒反復的說過什麽來著?對,生命是壹場幻覺。但是她很堅強的將幻覺延續下去,同時看破世情,告訴我們:社會只愛健康的聰明的,肯拚命的人,誰耐心跟誰婆婆媽媽,生活中壹切都變成公事,互相利用,至於世態炎涼,人情淡薄,統統是正常的。
啊,對不起,我忽然發現自己將兩人在做壹點對比,這是不公平的,因為有人偏向死者有人支持活人,沒有壹個好的準星。但是,我不是作為裁判者,我只是代表自己的觀點,對錯自負——深呼壹口氣,現我可以去談邱妙津了。
首先,她是壹個女同性戀者,這壹身份直至她死後人們才從她日記和文字中得知。但是這絕對不是致死的原因(倒是炒作的好題材),6’年前的社會也不至於去逼迫壹個女同性戀者到走投無路,相反,她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中隱藏的很好。不是社會的錯,如果妳讀完她的遺書和所有著作,妳會發現,這個女子死於自身,自身的脆弱和……夢想。
請妳再回過頭去讀壹讀前面的遺書,仔細讀壹讀,這象是壹個26歲女子所說的話嗎?16歲還差不多。她不停的提到“傷害傷害傷害”,世界給她的傷害,現實給她的傷害。其實,沒有人壓榨過她,她沒有饑寒交迫過,她所謂的傷害只是心靈和感情上的——被欺騙被嘲笑,這些,誰不曾有過呢?有許多人甚至比她更深。要是這就是死亡的理由,很多人活到24歲都算很了不起了,可是,我們都活過來了,愈合了,而且決定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34、44、54、64、74……我們是很堅強和理智地,世界是我們支撐和維持地,不是逃兵地。
同時,我們也不是自己夢想的殉衛者,而邱妙津,她是。
或者說,她太過脆弱和夢想化了,所以她最終為其付出了生命——我猶豫了很久,不敢去說她是弱者,是錯誤。
真的不敢,不是怕對死者不敬。因為,我敬畏夢想。
她活得熾熱、真實,沈浸在自己的欲望和情感中,如此縱容自己,壹次次跌倒,但沒有吸取教訓,變得現實堅強,而依然相信他人,相信愛,相信這個世界能容許壹點純粹的東西存在。她以為不去傷害他人就足夠了,始終沒有學會去保護自己,抗拒傷害,甚至沒有學會:放棄。
這個世界不是我們少年時夢想的那樣,他人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善意和包容。唉,這個還用說嗎?任何壹個過了24歲的人都該明白的吧:除非妳很幸運的還是暖房中的花朵。如果妳已明白但是還是為此痛苦的話,那就活該痛苦下去好了,等34歲的時候妳就不會再為此痛苦了,人到中年,有更重的生活擔子需要妳全力去承擔了。
可是她不明白,或者說是明白了,但是無法釋懷。
——我們無力去指責世界,我們只能承認現實,然後讓現實壹點點磨除自己的脆弱,好讓自己能好好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我們都渴望快樂幸福,而這必須以生命為前提,死亡只能帶走壹切:我們憎惡和舍不得的壹切。
那她為什麽要去死呢?她可以再去找壹個好的愛人,然後熟練運用她的法文,在巴黎享受生命與愛。她已經熬到26歲了,完全可以再熬下去,等下去,改變自己,好好活下去。可是,她選擇了死亡,不可逆轉的死亡。
她已經絕望,不屑,痛苦,不相信,放棄。
忽然想起黃碧雲筆下那個流落巴黎的中國女子,葉細細,用刀片割開自己喉管的那個,她死後,生者哀嘆:細細,何至於此。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壹種水晶,破碎成千萬片,就無法在彌補,那不是水晶的錯,亦不是世界的錯,根本沒有錯誤,真的,只要生與死為自由意誌選擇,就沒有錯誤。
既然活著,就要好好活下去,亦舒給了我們那麽多良方,壹定能得到壹點收獲和幸福;如果活不下去了,熬到底線崩裂,剩下的壹切他人也毫無辦法,死亡只屬於自己——求求妳,不要對我說生命不只屬於自己,不要太自私,因為誰也不能代替誰痛苦的活著。
唉,我眼睛發澀,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外面的雨還沒有停,但是天也會亮,周末已經過去,壹切都將恢復正常。我想結束了,我花了2個小時去囈語,說壹個女子的死亡,說其實我自己根本無法確定的事,妄言生死,奢談夢想。
最後,那封長長的遺書最後說,對所有生者謙卑而細小的說: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但我不再能完成您的旅程 我是個過客。 全部我所接觸的 真正使我痛苦 而我身不由己。 總是有個什麽人可以說: 這是我的。 我,沒有什麽東西是我的, 有壹天我是不是可以驕傲地這麽說。 如今我知道沒有就是 沒有。 我們同樣沒有名字。 必須去借壹個,有時候。 您供給我壹個地方可以眺望。 將我遺忘在海邊吧。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妳看,我也只能如此祝福,結束。然後去睡覺,日出而起,日落難息。——我壹直沒有告訴妳,讀她的時候,我居然哭了,這真是件很難啟齒的事情,可是只有說出來才能安心說晚安,微笑。”
——轉自《文學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