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惡變成壹種純粹的惡
2008-01-08 20:12:22 來自: 淺草 (天津)
影片最後以老警長的無力的醒悟為結束,走到這個醒悟,相信大部分觀眾都會覺得倉促和無所適從,歷經數次意外的刺激的情節轉換後,竟然以壹個老人絮叨自己關於父輩的夢而結束,沒有英雄,沒有勝利,沒有結局,也沒有對未來的預測,只覺得震撼而無望。
導演用了大半的時間講述獵人和殺人魔的周旋,獵人壹如傳統西部片裏有勇有謀有性格的牛仔,殺人魔則冷酷精明而無處不在,如果在數次交鋒後,道高壹尺磨高壹丈,在最後壹分鐘牛仔險中求勝,半死不活渾身染血的回到妻子身邊,這會是壹個經典的西部片。僅僅憑導演對鏡頭和敘事的掌控:拘留室內殺人魔勒死警察時的面部特寫,警察死後對地板上掙紮痕跡的特寫;西部荒漠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靜的讓人發慌,無邊的暗夜中突然危光微閃;不管是陽光下還是黑夜中,槍聲總是突然爆發隨之又陷入寂靜,誰不知道下壹聲槍響是不是沖著自己而來,生命在這個荒漠中,脆弱而又源源不斷,活著的人應當見怪不怪;牛仔和殺手數次鬥誌鬥勇化險為夷……這仍然是壹部值得壹看的西部片。
這不是壹個簡單的關於個人英雄的故事,我們的牛仔在槍戰中輕易的死掉了,這個世界沒有不敗不死的英雄,如老警察給牛仔老婆講的那個故事,再厲害的人,也可能在任何環境下被打敗。這裏要贊壹下湯米.李.瓊斯的演技,之前那個對年輕下屬徐徐叨叨賣弄經驗的老警長,在牛仔死後,也就是影片最後四十分鐘,轉變為主要角色,如果沒有抓人的力量,觀眾不太可能從牛仔的故事中走出來而去關註他所要表達的東西。這時我希望,老警長用他的正義感或者豐富的經驗、哪怕僅僅憑他的毅力能最後抓到殺人魔,這樣我們能如釋重負,道德上得到滿足和安慰,也可警告壹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年老者仍然蘊涵著爆發性的力量,他們更了解這個世界,這樣變成了壹部充滿人性關懷的主流道德片。
可是老警長幾乎動用了他所有的經驗和智慧,殺人魔仍風影無蹤不可琢磨,報紙上報道的那麽多不可思議毫無人性的惡性事件,作為警察的他也只能像聽聽天方夜談壹樣,無從追蹤。老警長先於觀眾感到無力和絕望,看不倒未來的時候,他回憶過去,夢見了父親和祖父,他們在他們的時代破案無數英勇無比,這份榮耀在他身上本應該繼續。不是他不夠優秀不夠努力,是因為這個世界變得無從以以往的邏輯和方式來理解,殺人魔作惡,雖然以兩千萬美金為追蹤線索,但如那個私家偵探所說,其實與美金和毒品無關。大概老警長的父輩祖輩的時代,所謂惡人,無非不是因為色就是因為利,而這人類的弱點遲早讓他們敗在別人手下。如果牛仔與殺人魔想實打實的交鋒的話,兩人實力半斤八兩,但是牛仔其實輸在人性上,他要錢,要保護妻子,所以殺人魔能威脅控制他。反觀殺人魔,他沒有人性,連“惡”的人性也沒有,不貪財不好色,甚至沒有萬能的弗洛伊德式的童年創傷性經驗,沒感情有原則,原則就是殺人,有著上帝壹樣天然的不可抗拒不可捉摸的力量。
當惡變成壹種純粹的惡,無從理解也無從破解,而他又充斥著這個社會的時候,年老者的經驗:他們相信人性、道德、個人奮鬥,相信勇氣智慧和力量能戰勝邪惡,他們所重視的個人和榮譽和堅守的信條,似乎都靠不住了,這大概是片名的意思,這是壹個與過去斷裂的社會,它的內在邏輯,在過去社會成長並成功的人怎麽能把握得了呢。
人人無所依——《老無所依》
2008-03-04 18:10:28 來自: 灰土豆 (合肥)
《老無所依》頭壹遍看完,什麽叫“老無所依”,什麽叫“No Country for Old Men ”,不太清晰,只是電影裏那種人物在事件的發展中無力操控的痛楚,在《血迷宮》,《巴頓·芬克》,《冰血暴》,《缺席的人》,甚至娛樂精神十足的《老婦殺手組》裏都曾相識。第二遍看過,老無所依的意義清晰了,看著湯米·李·瓊斯影片最後對老婆說自己見到父親的夢,最後壹句是:“然後我就醒了”。我明白:人人會老去,時間流逝這件事情上,人人是無力的,所以,老無所依也是“人人無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也是“No Country for Eevery Men” 。
科恩兄弟喜歡默默地幽默,許多幽默感通常要從臺詞裏回味再三才能嘗到。這部電影少許多幽默感,然而許多臺詞依舊可笑,還有些似乎叨叨得沒有任何意義。喋喋不休是科恩兄弟電影人物的特點,《冰血暴》裏的史蒂夫·布西密簡直嘮叨的令人喪氣,《缺席的人》裏,生活中不說話的主角,卻躲在銀幕背後從頭獨白到尾。《老無所依》沒有壹個話特別多的人物,但對白壹直不斷,照舊多得讓人有點跟不上節奏。電影裏這許多話,仿佛是會讓人覺得有壹半是失去作用的。關於科恩電影裏喋喋不休的對白,我想起有人評論魯賓斯坦彈鋼琴:音符有壹半是掉在了地上的。掉在地上的音符不是沒有了作用,而是讓人能從掉下來和沒掉下來的音符落差中找到樂曲被詮釋的方式,體會鋼琴家借此表達的心境。科恩兄弟的對白,好像也有壹半是掉到地上的,這促使我重復看他們的電影,要把這些掉到地上的對白撿起來,發現未曾發現的深意。
《老無所依》裏有幾句話叫我回味,覺得是這電影主題最好的註腳。
電影裏伍迪·哈裏森飾演的卡森在接了找錢的任務後,對黑幫代理人說了壹句貌似神經錯亂的話:“我上樓的時候,數了壹下,這棟樓少了壹層。”樓不是卡森造的,他當然不知道樓應該是多少層。這話沒有上下文,沒有邏輯,但弦外總是有音的。樓建起來,少了壹層,還是壹棟樓。樓如果建起來以後,抽掉壹層,那樓就要搖搖欲墜了。電影裏因為兩百萬而逃亡、追殺、追捕的幾個人,就仿佛在建造壹個少關鍵壹層的樓,他們日子穩固不起來。路維林以為自己拿著兩百萬,就可以靠錢任意而為,但殺手安東的殺牲口的氣槍和霰彈槍,讓路維林寧可沒有遇見這兩百萬,路維林沒有能夠用兩百萬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大廈,反而讓自己原先的生活小樓傾塌。警察埃德以為可以靠證據像以前壹樣破案,結果老邁的自己,碰上安東這個用宰牛氣槍殺人的新型殺人狂,自己先為這世界的墮落痛苦起來,他生活少掉的壹層,就是他生命中逝去的時光,是他跟不上世界墮落的速度。
另壹句有意思的話,是殺人狂安東對路維林的老婆說的,他讓女人猜硬幣決定她自己能活還是必死,女人很慌亂,說硬幣只是硬幣,決定事情的還是妳。殺手不高興,說:這個硬幣來到這裏,和我來到這裏的方式,沒有區別的。這話太精彩,科恩兄弟電影裏“無所依”的主題背後,就是這句話在作崇。這話的意思是,在世界裏,在生活中,人和任何壹樣渺小的東西壹樣,走向都是偶然的,這偶然有邏輯,壹件事情確有另壹件事情的引導,但邏輯不掌握在人手裏,掌握在上帝那只偶然的手裏。所以科恩兄弟的電影裏總是壹幅事與願違的面貌,事情總按照希望的反方向行走,而且走得理直氣壯,因為總有必然而不期然的巧合要發生。
埃德警長在電影開頭的獨白裏悠悠懷念著以往的日子,懷念自己也是警察的父輩,那些日子是可以不帶槍出警的,但那世界如今不在了,埃德在看到路維林死去之後,和另壹個老警察聊天,老警察說:“如果二十年前妳說今後會有小年輕染了頭發,身體上打許多孔,鼻子上穿個骨頭,我絕不能相信的。”埃德無奈:“這些是從輕視壞習慣開始的,當人們開始不再喊‘先生’和‘女士’的時候,世界差不多完了。”原先的世界不斷崩塌陷落著,而傾塌中的碎片又不斷拼貼連粘成新的世界,塌陷連粘中,時間過去了,人老了,不再有力氣去適應新世界,於是老而無所依。埃德以為退休了就有個溫柔鄉、寧靜鄉、安詳鄉可以依靠,結果沒有,結果只有個夢,而且夢不長,很快醒了。
電影裏點題最明顯的壹句對白,是埃德警長對路維林的老婆說宰牛的故事,有壹個人用槍宰牛,結果飛出去的彈片蹦到牛骨頭上彈回來,卻傷了自己。路維林找到兩百萬,卻因為兩百萬賠了性命,安東追殺路維林,沒曾想路維林會把自己傷得厲害,也沒想到解決路維林老婆之後,會在小鎮寧靜的小路上碰上壹起車禍,他是沒有闖紅燈的,規則並不管用,這是安東自己說的:假如規則帶妳到這無路的境地,這規則有什麽用?科恩兄弟拍過的這許多電影,說來說去,無非是曲折的偷雞蝕米,最後連偷雞的念頭壹起蝕掉,剩下壹具屍身,或者像《冰血暴》裏,屍身也進了碎木機,肉沫橫飛。
故而,生活不可依靠,規則不可依靠,自己也不可依靠,這世界無可依靠的。無所依的主題,像是經過許多年,終於要從裏面透到外面來壹樣。科恩兄弟原來要說、已說,而不明說,兀自在電影技巧、畫面文體(也許該稱畫體、鏡體)中遊戲著,《老無所依》中,技巧因純熟而自然成為背景,成為房屋不可見而不可缺的內部支柱,主題不再藏到後面,明說了出來。
換句話說,科恩兄弟原先是先有了無所依的主題,然後借這個主題來玩電影;現在電影玩到頂點,再無可玩的技巧,於是就調動起這些先有的技巧,借技巧來把無所依的主題說得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