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壹定要在《管錐編》中找到壹條貫穿始終的主線,也許是這樣壹個八字訣:打通中西,融匯古今。嚴格地說這不是體系意義上的主線,而是精神力量的強力體現,這壹精神是彌漫、滲透而非演繹、層進在書中的,所以面對《管錐編》,讀者完全可以橫看成嶺側成峰,盡享左右逢源之利。簡單地說,妳沒必要抱著通讀《辭海》般的勇氣,妳盡可隨意開卷。開卷必然有益,至於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視各人問學造化而定,自又當別論。
再來看看《管錐編》的古文問題。
雖然《管錐編》頗令人頭疼地插入不少異體字,使閱讀橫生枝節,但稍加堅持就會發現,這壹貌似拒人千裏之外的語言,竟同樣適用於"可讀性強"這壹現代判語。錢先生良好的幼學底子,使他的文言壹如他的白話,壹開始就建立在精粹純熟的基礎上,而他卓越無倫的西方文化素養,更令這份精粹與純熟,別生出壹種前所未有的邏輯力量。當我們想到邏輯本是文言的弱項、想到漢語的長處在生發詩意而非理性思辨時(日本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湯川秀澍對此深有會心,他曾提到,他只在日常事務領域才使用與漢語性質相近的日語,壹旦思考到亞原子粒子領域,必換用英語),對錢鍾書在賦予文言新功能上所崢嶸展現出的能力,便只有嘆為觀止了。說到用文言說理,人們常會本能地想到漢賈誼那篇被選入不少課本的雄文《過秦論》,並被那個誇誕的開頭弄得壹楞壹楞。然毫不意外的是,正是錢先生向我們指出:賈生此文,犯了"詞肥意瘠"之病。多麽犀利的判斷!得此壹語,已可眉眼清新,若再以子之矛,探子之盾,則驀然發現,錢先生向我們奉獻出的,也許竟是壹種自有文言以來從不曾有過的文字,不惟"詞肥意滿",豐渥華美,抑且陳力就列,條貫分明。讓詩性的古國文言勝任理性的邏輯推演,是錢鍾書的壹大貢獻。我縱無意作驚人之語,但仍不得不想,自蒼頡造字始有文章以來,這壹曾化育出無數絕妙好詞的語言,還從不曾有幸遇到這樣壹位方家:像錢鍾書這樣幽默,像錢鍾書這樣善疑,像錢鍾書這樣充滿思辨強力,像錢鍾書這樣擁有大開大闔的人文觀念。通過《管錐編》,自鑄偉詞的錢鍾書其實向國人奉獻出了壹種推陳出新的新語言,這是思維的奇跡,漢語的造化,讀者的福音。也許,除非錢先生本人提供反證,不然我們只能說,這也是最適合展示錢家風範的語言:其細如針,文心龍蟲並雕;其理如筍,釋意絲絲入扣;其識如老吏斷案,人與事到眼即判;其情如處子懷春,事與人觸手風流。因想古國語言,劫數未到而遽遭拋棄,本就自怨自艾,忿忿不平,突遇高手搦戰,不覺抖擻精神,與之廝殺。壹方有泱泱三千年文明家底,自是有恃無恐,絕無輕易言敗之理,壹方藏洋洋九萬裏東西韜略,亦當有進無退,焉有鳴金收兵之心,雙方遂各施手段,各展絕學,直把個老氣橫秋、嗒焉若喪的中華文言,引逗得時而妍如二八處子,時而俊似七尺須眉。壹部《管錐編》,正是雙方大戰三百回合的結晶,判詞是:不分勝負。錢鍾書借此考校了文言文的現代生命力,文言文則聊發少年狂,大大出了回老來俏的風頭。
能讀而不讀這樣的語言,那可真是錯過了人生。
最後再簡單說壹說外來語。《管錐編》中出現的外語,其實多可跳過不讀,作者綴上它,除了稍帶展示壹位"文體家"的愛好,主要還是為了體現學者的嚴謹。事實上所有這些外語,錢鍾書都曾作了多數是完整的、偶爾是措其大概的翻譯,它們的作用在於驗證所言不虛,強調事出有本,而不是如俄國小說那樣,強迫俄語讀者還得兼通法文。所以如果妳無意檢驗錢鍾書遴選資料的真偽,不讀這些海外符號,並無損於理解書的內容。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妳恰巧懂得外語,那麽順眼對照壹下錢鍾書的翻譯,往往又仿佛得到壹筆飛來橫財,妳竟因此讀到了最激動人心的文字。讓那麽多老外突然用文言說話,錢鍾書雖非創制者,但實在是玩得最轉的。
隨便舉壹個"激動人心的"例子。
薩克雷《名利場》中描寫滑鐵盧大戰的結尾。據說"最膾炙人口",英語原文為:Darkness came down on the field and the city;and Amelia was praying for George,who was lying on his face,dead,with a bullet through his heart。錢先生援筆譯來,竟成就出壹行神雕俠侶般的文字:"夜色四罩,城中之妻方祈天保夫無恙,戰場上之夫仆臥,壹彈穿心,死矣。"文意、文趣,無不酷肖。
再舉壹個讓人忍俊不禁的。錢先生由《西遊記》第八三回沙僧勸八戒"助助大哥,打倒妖精"說的壹句妙語"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聯想到壹則英國俚語。原文是:"Every little helps,"as the old lady said,when she pissed in the sea。下為錢先生令人笑癱的翻譯:"老嫗小遺於大海中,自語曰:'不無小補!'"
這樣的例子,《管錐編》中俯拾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