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座海邊的城市租下房子不久,臺風就來了,呼嘯凜冽的風帶來東部海洋潮濕的空氣,撕扯著路邊的梧桐樹,像馬影濤壹樣瘋狂搖晃著破舊的木門窗,我坐在鋪了藍白格子床單的單人床上,透過天窗望著陰霾的天空,偶爾喝兩口啤酒,泡沫在口腔和食道裏破碎的時候有點辣辣的清涼。
我原本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想妳了,因為沒有妳的日子我過得也不錯,雖然正如妳所知我還是窮得要死,但是至少我窮得很有骨氣,可是那天晚上臺風吹壞我的破木窗,寒冷的風和冰冷的雨前赴後繼地湧進我的房間,我在潮濕的被溽中醒過來的時候屋裏已經壹片狼藉,我的筆記本泡在雨水裏,沒吃完的旺仔小饅頭也被雨水浸壞了,在風中搖曳的樹影印在斑駁的墻上就像巨大的海獸壹樣,半夢半醒間我害怕得大哭起來,叫著妳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才突然清醒過來。
現在是2010年6月,距妳離開後五年零六個月又十四天,我在C城,而妳在未知的天之涯,海之角。
臺風過後氣溫就迅速回升了,街上到處是穿著小背心,雪紡裙的年輕女生和穿著白T恤,沙灘褲的年輕男生,青春的氣息很美好,我吃著冰棍兒在公交車站牌下等4路車去濱海大學,那是我的新學校,我要在那裏學壹年的油畫,老師是全國著名的油畫界泰鬥,他收完我們這班學生就再也不授課了。
我總是坐在教室的最後壹排,桌子上放著新鮮的檸檬,油畫顏料還有指甲油,顧梓笑問我檸檬和指甲油是做什麽的,我回答他,檸檬味可以掩蓋壹點點顏料的氣味,指甲油當然是用來塗指甲的。
顧梓笑側著臉壹直看著我,陽光正打在他的側臉上,他的右眼被明亮的光線照射成半透明的狀態,臉上細細的汗毛都清晰可見。
我在畫紙上胡亂塗下幾筆重重的色彩,然後開始蹺著腿塗指甲油,紅艷艷的指甲油,仔仔細細地塗在我小小的指甲上,像蒼白的手指上壹抹過了頭的紅暈。
我吹著沒有幹的指甲油問李梓笑:“漂亮嗎?”顧梓笑看著我說:“妳漂亮,指甲油不漂亮。”
他似乎有點期待我的反應,可是我卻揚揚眉毛沒有說話,又開始拿著畫筆往畫紙上塗抹顏料。
曾經有人問過我的夢想是什麽,我說:“當畫家。”那個問我的人是我的爸爸,他從小就知道我能把鳳凰畫成雞,把鴛鴦畫成快淹死的鴨子,所以他笑了,寵溺地刮刮我的鼻子說:“黎黎,要不咱換壹個吧。“
我搖了搖頭,撒嬌地搖著他的手說:“不換不換。”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麽夢想,只是因為妳的夢想就是當畫家,所以我的夢想也是做畫家,妳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
很快,疼愛我的爸爸就找了最好的美術老師給我上課,當然妳也壹起,因為我說:“壹個人上課太悶,讓加洛哥哥陪我壹起上課吧。”
那時候我才十五歲,少女柔軟的線條初顯,妳十六歲,長得挺拔如楊樹,我整日歡快活潑得像壹只枝頭的鳥雀,妳安靜沈穩得像陽光下壹片沈默的樹葉,妳曾說我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卻更喜歡妳沈靜如月光的凝視。
妳身上有妳這個年齡的男生所沒有的安靜和沈穩,像春天裏清新的壹陣透明的風,妳的目光皎潔如月,妳的皮膚宛如細瓷,妳的嘴唇柔軟得像花朵,妳眉頭微皺的樣子我深深著迷。
其實我就是壹個無可救藥的花癡,和其他那些壹看見妳喜歡妳的女生沒有什麽不同,只是她們沒有太多的機會,而我卻可以霸占妳很多時間——因為妳是我爸爸下屬的孩子,他在妳爸爸入獄前答應負責照顧妳和妳的媽媽。
我還記得妳第壹次來我家,那時候妳爸爸還沒有出事,妳還長得圓圓的,像壹個小肉球,沖過來搶我手裏的蛋糕,我被妳撲倒在地,腦袋磕在地板上,壹下子就哭了,妳就被妳爸爸揪著耳朵罵了很久。
我吃著蛋糕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著小腿看妳被罵的樣子,我承認當時的我幸災樂禍,所以妳趁妳爸爸沒註意的時候,狠狠地瞪我壹眼,做了壹個齜牙咧嘴的鬼臉。
也許地時候我就該知道,妳是壹個記仇和小孩,可是當時的我卻覺得妳的悲劇太喜悅了,因為下壹秒鐘妳就被妳爸爸拍了壹記後腦勺兒:“別以為妳做鬼表情我看不到!”
再見妳時就是妳爸爸出事後,那時候妳十三歲,臉色灰白,穿壹件藍白條紋的襯衣,袖子口還有壹個洞,壹個人站在我家的花園旁邊,妳媽媽和我爸爸在壹旁說話,妳獨自瞪著壹朵玫瑰花,好像想用眼神殺死它。
那天我爸爸給了妳媽媽壹些錢後,妳媽媽就拉著妳走了,她想讓妳說壹聲“叔叔再見”,妳執拗地擰著脖子,臉憋得通紅,可就是壹言不發。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爸爸提起妳,說:“周家的小孩,倔得像頭驢。”我想起妳那時候臉紅脖子粗,瞪著玫瑰花好像要燃燒的樣子,突然就笑得噴飯了。
妳媽媽在和我家隔了壹條街的巷子裏開了壹家理發店,妳轉學到了我所在的學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爸爸安排的,他說,這樣更方便照顧妳們母子倆,可是妳卻並不領情,不僅對我冷淡至極,對我爸爸也很沒禮貌,從來沒叫過壹聲“叔叔”。
那時候的我還不懂萬事皆有因果,只以為妳就是這樣的倔脾氣,是個不懂感激不懂感恩的白眼狼,雖然妳的話很少,性格也比較冷淡,但意外的是班裏無論男生女生都喜歡妳,男生和妳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女生找各種理由和妳說話,對妳施展笑顏。
妳始終不卑不亢,不過分熱情,但又沒到冷漠的地步,只是不露痕跡地與人保持距離,沒有人能夠走進妳的內心,除了對我。
妳對我,可以說是近乎冷漠了,我和妳說話妳還是會答理我,但是都是“嗯”‘哦’的單音節,我拜托妳的事情最後還是會完成,但都是妳再去拜托別人才完成的。
妳沒有對我說過任何情緒強烈的話,可是妳只是安靜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就知道妳不喜歡我,討厭我,痛恨我——而我不知道為什麽。
我本來就是驕縱寵壞了的小孩,妳的態度實在讓我很窩火,無數次,我想把妳狠狠踐踏在我的腳下,壹字壹句地問妳:“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憑什麽這樣對我?”
後為我也開始露出對妳的厭惡的情緒,假裝討厭妳對所有人都很溫和的樣子,覺得妳虛偽:嘲笑妳的英語發音,壹聽就知道是鄉下腔:在別的女生看著妳打籃球時露出歡喜的神情時毫不留情地說妳也只是仗著身高高,不然只配做替補主力而已。
有壹次作文課的題目是《我的父親》,妳的作文是範文,妳被老師叫上去對著全班朗讀,我不知道妳的作文是不是抄的,但是我知道妳的內容有壹半是編的,妳的作文裏寫,妳的爸爸因為壹次公事因公殉職,而事實是他在離這裏壹百公裏外的監獄裏吃牢飯。
我當然沒有很腦殘地當場揭穿妳,我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子上,微微揚起下巴看著妳,然後哼哼冷笑了幾聲。
妳突然就像暴怒的豹子壹樣向我撲過來,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死死地摁在地上,眼睛充血地看著我,其實妳當時並沒有用力,因為我呼吸正常,並未感覺到不能忍受的疼痛,可是妳的樣子嚇到我了,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著像被利劍刺穿心臟的野獸壹樣的妳,終於驚慌失措地大哭起來。
那次之後我們徹底撕破了臉,從此形同陌路,互不理睬。
顧梓笑約了我好幾次,去放風箏,去看電影,或者去海邊玩。
我用隨身帶的水果刀把檸檬切成兩半,檸檬特有的酸澀清香味立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窗外的梧桐樹長勢很好,油亮蔥翠的葉子,風吹過的時候發出沙沙的聲音,我背對著窗戶,陽光在我背上滑過的時候暖暖的,癢癢的。
我笑瞇瞇地咬了壹口檸檬,皺著眉頭對顧梓笑說:“和我約會是要付錢的。”
顧梓笑也笑了,說:“妳真愛開玩笑。”他甚至想學偶像劇裏自以為很有魅力的男主角那樣摸摸我的頭,卻被我壹撇頭躲過了。
他的手就那麽尷尬地懸在了半空中,像壹只無處著陸的鳥。
我突然有點不忍心,顧梓笑是個好男生,只是不適合我,我收拾桌子,把東西都丟進包包裏,然後轉身對他說:“想不想請我吃冰激淩呢?”
顧梓笑楞了壹下,然後抿著嘴,像是被判了死刑又突然被赦免般驚喜交加:“那是當然。”
那天顧梓笑帶我去吃了哈根達斯,幾十塊錢就壹個小球,是文藝小說裏男主角最喜歡帶女主角去的地方,其實哈根達斯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吃,甚至有點過於甜膩,就像愛情往往不如幻想中美妙。
顧梓笑付錢的時候我看了壹眼他的錢包,很“有料”,其實看他的穿著打扮和平日的待人接物,我就知道他出身良好,因為吸人好出身的男生才會這麽細致入微,溫和有禮,心態平和,即使被我刁難和拒絕,仍然保持良好的風度,因為他有強大的優越感,強大到我的拒絕或者肯定都不會影響他對自己的評價。周加洛,妳身上就沒有這種平和的氣質,妳看起來也是那種溫和內斂的男生,但只要別人發現妳的弱點,妳就會瞬間變色。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後為我們突然就冰釋前嫌了,妳對我微笑的時候我甚至感覺到了壹點點溫柔,那感覺就好像是在南極大陸看到了春暖花開。
我真的想不起來我們是從什麽時候又開始說話,然後逐漸交好,但是我記得我對妳隱匿在心底的感情的蘇醒,是從我十四歲那年最大的壹聲沙塵暴開始的,是的,是蘇醒,其實我從壹開始就是喜歡妳的,只是因為妳的冷淡,所以我也揚起驕傲的下巴,假裝自己不喜歡妳,討厭妳。
因為妳最好的男生朋友喜歡我最好的女生朋友,所以他們第壹次相約壹起回家的傍晚,拉上我和妳來幫他們打掩護,就是在那天遇到了百年難得壹遇的沙塵暴的吧,就像動畫片裏壞人要來了壹樣,突然之間風雲變色,日光被厚重的雲層和風沙遮擋,裹著沙粒的強勁的風吹得人睜不開眼。
我的眼睛裏進了沙子,有什麽東西被大風吹過來砸中我的額頭,我痛得驚呼起來,就在我慌張無措的時候,突然有壹個溫暖的胸膛擋在了我的前面,張開手臂護著我,為我遮風擋沙,把我的腦袋壓在他的胸口。
我閉著眼睛,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鼻息間是屬於男生的淡淡馨香,我沒有擡頭看他,只是緊抓住他的衣角,就知道這個在沙塵暴來臨時擋在我前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掐住我的脖子,幾乎想要我死的周加洛。
我的臉貼在妳的胸口,手心突然滲出壹層密密的汗。
沙塵暴吹亂了這個城市,也吹皺了我的壹池春水。
妳最好的男生朋友和我最好的女生朋友偷偷早戀了,他們約會的時候總喜歡叫上我們,可是總是沒過多久就把我們丟掉,直到要回家了才又聚在壹起,如果遇上家長或者老師查行蹤,還要壹起編詞串供。
他們第壹次把我們丟掉的時候氣氛很尷尬,兩個人站在大街上很長壹段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麽,不過後來我便漸漸習慣了如何與妳獨處。
找壹個書吧看壹個下午的書,或者去圖書館自習,或者壹起去遊樂園打電動,總之找壹些能轉移註意力的事情就成。
後來再熟壹些,妳還帶我去妳媽媽開的理發店玩,妳媽媽是個非常溫柔美麗的女人,她叫我小黎,用溫度適中的水沖洗我的頭發,用指腹給我抓頭,力道是恰到好外的舒服,她剪的齊劉海總是比其他人剪的美麗,雖然只是簡單的壹道齊劉海,可是她卻能剪出最適合我的臉型的樣子。
我們開始壹起學畫畫之後,妳開始頻繁地出入我家,因為學畫的地點就是在我家,因為學畫的地點就是在我家的畫室,那原本是我的書房,落地玻璃窗,木地板,白色的窗簾會在有風的日子隨風飛舞。
那天老師走後,我們又畫了很長壹段時間,我在妳的對面畫檸檬,可是畫著畫著就失了神,筆下都是妳的眉妳的目,妳的鼻梁和妳的嘴唇,周加洛,我壹開始就知道妳很英俊,卻在那壹刻才知道妳竟然英俊得如同造物主的恩寵,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像壹個熏心的女人壹樣慢慢靠近妳,伸出手傻傻地撫摸妳的臉龐。
妳抓住我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突然醒悟過來,臉窘得通紅,與妳對看三秒鐘,終於敗下陣來,掙紮著想逃跑,妳突然就露出如同能夠撕裂黑暗的笑容來,然後低下頭,親吻住我幹燥的嘴唇。
妳的嘴唇涼涼的,真的和我之前想象的花朵壹樣柔軟,妳還在微微顫抖,像被極小的電流擊中。
我紅著臉,捂著嘴唇,怔怔地看著妳,妳長得可真好看,像從漫畫書裏走出來的壹樣。
妳的臉上沒有了笑容,妳只是沈靜如月地看著我,看著我,好像光用眼神就能把我融化壹樣,妳說:“蘇黎,妳以後會不會恨我?”
我以為妳擔心我因為妳的魯莽而討厭,飛快地搖搖頭說:“不,當然不。”我喜歡妳所以妳做什麽我都不恨妳。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我只是像壹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望著自己初戀的情人般望著妳,因為妳就是我的初戀情人啊。
我從花園酒店出來的時候是淩晨,天邊的晨曦微亮,東方泛著魚肚白,我的頭很痛,長發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的臉。
有人沖過來拉住我的物腕,我以為是搶劫。失聲尖叫起來,被對方捂住嘴才發現竟然是顧梓笑。
“妳昨天都在裏面幹什麽?”顧梓笑似乎比我更憤怒,但他死死壓抑住他的憤怒。
我望著顧梓笑,他看起來很疲憊,壹改平日溫文而雅的模樣,因壹夜未睡而雙目通紅,下巴上冒著青青的胡楂兒,眼睛裏是滿滿的震驚和不敢置信,他應該是在花園酒店門口等了我壹夜,看著我如何進去,如何出來,所以他能猜到事情的全貌,卻還是希望我能親口說壹遍,如果我說不,他或許也會逼迫自己相信。
我笑著掙開顧梓笑的手說:“我不是早就告訴過妳,和我約會是要錢的。”
顧梓笑看著我的眼睛,從傷心,無法置信到哀傷到絕望再到冷靜,他說:“是不是有錢就可以,要多少?”
我還未回答,他便拿出錢包,把紅色的百元大鈔壹張壹張地甩到我的臉上。
“壹張不夠吧?兩張?三張……十張…………”
顧梓笑丟壹張,我撿壹張,然後笑嘻嘻地對他說:“謝謝啊,妳想要什麽樣的服務呢?”
顧梓笑狠狠地甩了我壹巴掌,說:“我不知道妳為什麽會這樣,但是妳有沒有想過,妳這樣會讓愛妳的人多麽傷心?”
顧梓笑帶著毫發無傷的軀體,但是已經千瘡百孔的心走了,而我呆在原地,按住心臟,壹步壹步往我租的小屋走,走壹步,眼淚便掉壹串。
顧梓笑說得對,我這樣,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而我也不過是想賭壹賭,賭妳周加洛,終究是愛我的,賭妳周加洛,有壹天知道我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都是拜妳所賜,會後悔曾經對我所做的壹切——畢竟妳所有的痛苦都不是我給予妳的,我之於妳,徹徹底底是壹個無辜的炮灰。
我的第壹次發生在高考後的某壹個午後,我房間的地板上,爸爸去上班了,媽媽和朋友去了香港購物,用人在樓下的花園裏曬太陽。
如今想來或許妳是有預謀的,那天妳帶了壹大束新鮮的玫瑰花,將花瓣壹片壹片扯下來鋪在地板上,鋪成壹張玫瑰花瓣的褥子,妳把我輕輕地放在上面,細細地看我的眉,我的目,目光裏含著復雜的眷戀,壹寸壹寸滑過我的皮膚。
那天陽光溫暖,光線落在我的視網膜上是絢爛的壹片,我在妳的溫柔下像花朵壹樣綻放,我以為那便是愛情的樣子。
年少時總以為愛情是所有美好詞匯的總和,它溫暖,甜蜜,芬芳,蓬勃,像壹株根莖碩大的植物,堅定執著地永遠停留在壹個地方,抽枝發芽,生生不息,卻不知道愛情其實也可以很骯臟,混著財富,名利,和仇恨。
我還未完全清醒的時候,妳就起身穿衣,妳似乎有點緊張,我看到妳扣衣服的手指都在顫抖,我從身後抱住妳,問妳:“怎麽了?”
沒有任何預兆,妳就像變了壹個人壹樣,突然掙開我的手臂,回過頭冷笑著看我,很下流地問:“爽不爽。”
我皺著眉頭看著妳,不知道妳在說什麽,妳收拾好衣衫,赤腳站在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說:“蘇黎,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最討厭的壹種動物就是有錢人家的嬌小姐,妳趾高氣揚莫名其妙就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讓我作嘔。”
妳走之前還說:“記得告訴妳爸爸,妳讓我白玩了。”
如壹盆冷水從頭澆下,我徹底傻在那裏,我不死心地拉住妳的褲腳,擡頭望著妳,還傻傻地問:“那妳有沒有愛過我?”
妳眼中似乎有壹閃而過的不忍,但是閃得太快了,我無法確定,最後我看到的只是妳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
妳輕易就把我送入天堂,又輕輕地,輕輕地,把我推入地獄。
萬劫不復。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妳,妳和妳的媽媽突然就消失了,可是妳留給我們家的炸彈壹枚壹枚地爆炸,先是我媽媽收到壹份匿名快遞,裏面訴說了我爸爸和妳媽媽的私情,還有壹沓照片來證明信中所說的事實,我親眼看著在我面前十七年來恩愛的夫妻不顧形象地扭打在壹起,用最惡毒的詞匯互相咒罵,伴隨著手邊能拿到的壹切作為武器傷害對方。
我無法想象十幾歲的周加洛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發現這個秘密,又是如何壓抑著恨意壹步壹步接近我的,我更無法想象他看著自己的媽媽和我爸爸在理發室的椅子上親密的時候,是如何用顫抖的手按下相機的快門的?更諷刺的是,那相機還是向我借的。
家裏鬧翻天了之後,接下來輪到我爸爸工作的單位,所有人都收到壹封匿名郵件,除了包養情婦的事情外,更有他舉報他公款私用,收受賄賂的匿名郵件,雖然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我爸爸並沒有因此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他的前途已毀,後來又受到同僚的排擠,漸漸地我們家便沒落了。
不過即使如此,我們家還是有足夠的能力資助我出國讀書,學畫,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過我的人生,我並不缺錢,之所以會變成今時今日的模樣,不過是妳走之後的某壹天,網上有陌生的QQ加我,他自稱姓周,叫周加文,三十二歲,在壹家跨國公司做HR,我跟他視頻後他問我:“妳來不來北京?機票和酒店妳不用擔心。”
周加文當然不是周加洛,但是我卻在墮落的痛楚裏感到了快感。
我始終在幻想我會穿著什麽樣的衣服,梳著什麽樣的發型,帶著什麽樣的神情,在什麽樣的日子,和妳在什麽樣的地方,新再相遇。
而妳又會以什麽樣的表情回報我這些年來所受到的來自妳和來自我自己的傷害。
我知道自己很傻。
其實周加文後來向我求婚,他在遊戲中動了真情,雖然我是他用錢就能得到的女生,可是他卻固執地相信我本純良,他說因為我有壹雙這個世界上最明亮,最通透的眼睛,就像清澈底的湖水。
擁有這樣美麗眼睛的女生,不會是見全眼開的物質女。
我捂著臉在他面前哭得無地自容,可是我還是離開了他。
後來我在網上看到那個油畫界泰鬥的招生信息,報名費昂貴得幾乎讓我傾家蕩產,可是我還是填了報名表,郵過去我的幾幅作品,如願收到錄取通知書,翻山越嶺來到陌生的濱海。
我想如果妳還記得妳的夢想,妳也會來到這裏,和我相遇。
顧梓笑還是坐在我旁邊的那個位子上,我們每天壹起上課,那個老先生誇獎他進步很大,用色鮮明大膽,很有自己的風格,可他卻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越加沈默。
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會在窗邊發壹會兒呆,側臉看起來總是有揮之不去的憂傷,有喜歡他的女生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找話題,然後又被他拒之於千裏之外。
顧梓笑已經有壹個星期沒有和我說話了,我以為他永遠不會再理我的時候,他竟然又叫住我說:“能陪我去喝壹杯嗎”
在幹凈的沿海大道旁的排檔裏,我們要了壹盤雜炒的貝類,壹條紅燒鯧魚,壹盤涼拌黃瓜,壹碟海苔花生米,壹打啤酒,海風有點涼,海浪壹下壹下拍打著岸邊的礁石,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起先是沈默地各吃各的,顧梓笑喝酒喝得很兇,可是他本就不是擅喝酒的人,很快就喝醉了,拍著桌子哭著問我:“妳能不能告訴我怎麽樣才能不那麽痛苦?喜歡妳真的很痛苦?”
其實我也很想找個人來問問,怎麽才能不那麽痛苦,周加洛,喜歡妳真的很痛苦。
我喝了壹口啤酒,吃壹顆小花生米,在那個大排檔的角落裏,昏暗的燈光下,我第壹次開口講我的故事,我和妳的故事,蘇黎和周加洛的故事。
顧梓笑和周加文不同,周加文是成年男子,見過些風浪,愛過些女人,受傷後很快就會復原,而顧梓笑單純得像壹張白紙,或許我是他第壹次真正愛的人,那是紮入心中的第壹根刺,痛覺鮮明,印象深刻,他要復原很難很難。
或許從某些方面來說,顧梓笑就像是曾經的我,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曾經為愛執著的模樣,所以不忍心看他痛苦。
故事講完了,顧梓笑很長壹段時間沒有說話,我以為他睡著了,可是他卻擡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蘇黎,如果周加洛是愛妳的,妳現在不過是像當初的他壹樣,在傷害自己愛的人,並且受傷的還有其他愛妳的親人,朋友,如果周加洛是不愛妳的,他依然恨著妳,妳這樣只會讓他更加痛快,反過來說,如果妳現在生活得很好,健康快樂地生活著,如果周加洛是愛妳的,他知道了會安心,會為妳高興,如果他是不愛妳的,他會更加痛苦,妳的好是對他最大的報復。”
我楞了楞,然後笑了
我壹直以為顧梓笑醉了,原來醉的人只有我壹個。
我很快就離開了濱海,雖然我的課程還沒有結束,老師推薦我去參加法國的新人油畫展,那邊有很多事情需要作者自己去籌備。
那個油畫界泰鬥看了我畫的《落梨》後說,我可能是他收的數千個學生裏最有天賦的壹個了,他還跟我說,有天賦的人更要努力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和顧梓笑壹直保持著聯系,偶爾會在MSN上聊天,更多時候是通E-MAIL。我告訴他巴黎這裏的天氯真的很糟糕,可是這裏的男人真的很英俊,街上的女人都很時髦,我在她們中間像壹只沒有羽毛的孔雀。
顧梓笑說,妳在我心中始終是最美的。
我看著那句話發了壹會兒呆,然後下線了。
我配不上顧梓笑那麽純潔高貴的感情,他值得更好的女生與他壹起尋找和發現人生的樂趣,經歷每壹個過程,而我像壹朵過早盛開又過早枯萎的花朵,雖然容顏是年輕的,但是內裏已經腐朽了。
我在巴黎好像見過妳壹次。
我說好像的原因是我根本就沒看見妳的正臉,只是在看畫展的人群中看到壹個東方男生的背影,平頭,黑大衣,和我記憶裏那個白衣少年相去甚遠,可是我看到那個背影時突然就想起了妳,太陽穴附近的壹根筋突突直跳,冥冥中好像壹直有個聲音在說:“是妳,是妳,是妳。”
我叫妳的名字,隔著層層人群,而那個背影在聽到我的聲音後遲疑了壹下,似乎想轉身,可是最終還是選擇拔腿就跑。
飛快地穿越人群,消失在人海茫茫之中。
我的眼睛酸澀得幾乎睜不開,我呆立在原地,可是又哭不出來。
周加洛,是妳嗎?是妳來看我的畫展了嗎?妳對我,在以前,有沒有那麽壹點點愛呢?於現在,又有沒有那麽壹點點愧疚呢?
周加洛,壹點點,我只要壹點點就心滿意足了,只要妳說妳曾經愛過我,妳說妳現在有那麽壹點後悔,我就可以原諒妳,毫無原則和骨氣地選擇原諒妳。
因為這麽多年了,我愛的人,始終是妳。
我已經逐漸相信有些人永遠不必等,因為他們永遠不會來,可是我還會在無數個夜裏,任失眠在枕頭上無盡流浪,任自己在燈火闌珊處痛哭失聲。
周加洛,我恨了妳六年,可是卻愛了妳十二年,比仇恨更深刻的,原來是愛,就算不想,關於妳所有的細枝末節也還是記得那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