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裏沒有亮燈,黑黢黢的,像壹個漩渦。
風卷起落葉,我撚滅香煙,掩起衣領,下定決心,走進旅館。
“308號房。”我對接待臺後的壹道人影說,“預定好的,我叫阿誠。”
那人站了起來,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
這是壹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黑色圓框眼鏡,抹了發膠的短發幹凈利落,身上的西服也很得體。
他應該待在五星級酒店,而不是在這裏,我心裏暗暗想。
“我叫阿良。”他伸出手來,“電話聯系過,歡迎妳。”
我握了握他的手,柔軟幹燥,有點冰涼。
“關於308號房的事,想必妳都了解了。”他笑著問,露出兩排白凈整齊的牙齒。
“了解。”
“好的,在入住前,我還是要提醒妳:它可以讓妳得到壹晚安睡,也可能讓妳長睡不醒。”
“明白,我已經反復考慮過了。”
“那好,這是鑰匙,三樓,右轉,盡頭那間就是。”他邊說邊遞過壹枚銹跡斑斑的鑰匙,“有事就來找我,我壹直在,24小時。”
我點點頭,繞過接待臺,走上咯吱作響的木質樓梯。
扶手紅漆斑駁,臺階倒是打掃的壹塵不染,但踩上去的時候,樓梯板會發出不堪重負的長嘆聲,壹如遲暮的老人。
我小心翼翼的走上三樓,右轉,壹直走到盡頭,那裏有壹扇門。
暗紅色的木門,上邊用黑墨寫著“308”。
將鑰匙插進鎖孔,向右壹擰,卡嗒壹聲,門開了。
房間大概有十二平米,地板是實木的,但已凸凹不平,墻上貼著灰白色的墻紙。
靠墻擱著兩張單人床,床尾對著壹張舊桌子,桌上擺著壹臺顯像管電視。
沒有洗手間, 像這樣老式的旅館,洗手間是***用的。
我走進房間,把包放在桌上,拉開半掩的窗簾,夕陽的余暉壹下射入眼簾,讓我不由得瞇了下眼。
轉過身來,眼前有些發黑,但房間裏似乎多了點什麽東西,是什麽呢?
我用力揉揉眼睛,再掃視壹下房間,這才恍然大悟:壹只黑貓不知何時溜了進來,趴在床上,靜靜的看著我。
我怕貓。
我對它揮揮手:“去!”
黑貓搖搖尾巴,輕輕從床上跳下,走到門口,回頭看了我壹眼,這才走開了。
我松了口氣,急忙去把門鎖好。
轉過身來,我又環視了壹下房間,到處都靜悄悄的,並沒什麽異樣。
我合衣倒在床上,枕頭上騰起壹陣淡淡的黴味兒,看來這裏確實許久沒有人住過了。
也許是因為旅途的勞累,我的眼前漸漸有些朦朧,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砰”,重重的關門聲,讓我打了個激靈。
天已經完全黑了,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
奇怪,窗簾是開著的,為何窗外也黑的如濃墨壹般?這房間明明是臨街的。
我躺在床上,有些恍惚,隔壁房間傳來男女的對話聲,這倒讓我有些心安。
墻壁很薄,所以隔壁的聲音如在耳邊。
“……不行,阿誠(隔壁那男的也叫阿誠?)。”
“哎,都到這裏了,還矜持什麽?”
“阿誠,妳要發誓壹輩子對我好。”
“我發誓,壹定對妳好壹輩子。”
“真的?”
“真的!妳信不過我嗎?”
“我信,阿誠,我相信妳。”
“妳放心,我這次去上海闖蕩,壹站住腳,就接妳過去,咱們結婚。”
“嗯,嗯,阿誠,我等著妳……等妳來接我……”
隔壁的對話變成了呢喃,又變成了呻吟。
我猛的從床上彈起,摸到門前,拉開房門沖到隔壁,猛敲房門。
“混蛋!妳出來!”我壹邊瘋狂的捶著房門,壹邊大叫著。
房裏的呻吟聲戛然而止,卻也沒有人來開門。
我狠狠的在門上踢了幾腳,房裏還是沒有動靜。
悻悻的轉身,我這才發覺,走廊裏的燈光竟然是暗紅色的,走廊的盡頭是壹團黑暗,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那裏蠕動著。
我盯著那東西,慢慢的退回了308房間的門口。
探手進門,摸到了開關,扳了幾下,燈竟然沒有亮。
我有些猶豫,想著要不要下去找阿良,但想起手機還在屋子裏,就大著膽子走進房間。
鎖上房門,屋子又陷入黑暗,我摸索著向床邊走去。
走了二十幾步,卻還沒有走到床邊,冷汗便從額頭上滑落下來。
咬咬牙,再邁出壹步,啪嗒,我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
我登時站住,感官在這壹刻變得無比的靈敏。
“咕咚”,我咽下壹口口水,聲音在這壹片死寂裏竟然大到不可思議。
壹點壹點擡起腳,“嘩”,房間裏的電視忽然打開,顯出壹屏的雪花。
強行壓下轉身而逃的念頭,借著電視屏的光亮,我發覺自己站在兩張床之間,腳下踩著電視機的遙控器。
“噓……”,我長出了壹口氣,俯身撿起遙控器,對著電視機按了兩下,依舊是滿屏的雪花。
把遙控器丟在床上,環視了壹下房間,沒有變化,但,這麽小的房間,我怎麽走了二十幾步都沒到床邊?
“……不行,阿誠。”
“哎,都到這裏了,還矜持什麽?”
……
電視裏突然傳來對話聲,我冷汗津津,轉頭看去,依舊是壹片雪花。
但對話確實是從電視裏傳出來的,跟方才隔壁傳來的聲音壹模壹樣!
我不由得發出壹聲驚叫,轉身向門口奔去,拉開門跑到了走廊裏。
走廊裏的燈光似乎更暗了,但我能看的出,走廊盡頭那東西湧動的更快了。
我咬了咬牙,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走廊中間的樓梯奔去。
那東西似乎發現了我的舉動,掙紮著向前挪來,但似乎被什麽牽絆著,速度並不快。
不過幾秒鐘,我就抓住了樓梯的扶手,顧不上再看那東西,跌跌撞撞跑下樓梯。
咚咚的腳步聲,在壹片寂靜中,每壹下都似乎踩在我的心上。
心臟砰砰亂跳,我氣喘籲籲,拼命向下跑。
可惡,這樓梯怎麽沒有盡頭?
我探頭向下看去,目光所及,是無邊的黑暗。
我慢慢停下腳步,試著往回走,剛轉過樓梯拐角,暗紅色的燈光又出現在我眼中。
這……,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跑了這麽久,我還在二樓和三樓之間……?
“嗒,嗒,嗒……”正在猶豫著是上還是下,壹顆玻璃球滾落到我的腳邊。
“能幫我撿起來嗎?”壹個清脆的童音響起。
我腿壹軟,差點癱坐在樓梯上。
擡頭看去,只見樓梯口站著壹個小小的身影,小手指著我的腳下。
怎麽會有孩子?
他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光腳穿著齊膝的睡袍。
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面目,但他的的確確在看著我。
“能幫我撿起來嗎?”他指著我腳下的玻璃球,語調沒有壹點變化。
“當,當然。”我俯下身,捏起玻璃球。
徹骨的冰冷。
指尖的皮膚瞬間被玻璃球黏住,我仿佛是捏著壹顆在冰箱裏冷凍了七十二小時的鋼珠。
他把手掌攤開,等著我把玻璃球送到他手上。
我咬咬牙,壹步,兩步,三步……,右手舉著玻璃球,左手抓著扶手,努力把自己拉上樓梯。
壹點壹點接近,終於把玻璃球放進了他的掌心。
他擡起頭,聲音裏帶著笑意:“謝謝您!”
我卻差點從樓梯上折下去——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他的臉上壹片空白……。
“我們壹起玩吧?”他咯咯笑著,沖我招招手。
……
片刻之後,我和他面對面蹲著,開始彈玻璃球。
他彈給我,我再彈回給他。
他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聽上去很開心。
我卻不由自主的時不時望壹眼他的身後,那走廊的盡頭,那濃霧壹般的陰影,依舊在無聲的嘶吼著、掙紮著。
“嗒”,我走神了,將玻璃球彈偏了,他沒有接到。
玻璃球在地板上滾過,滾向那團陰影。
“哎呀,我去撿。”他說著便站起身,小跑著去追那玻璃球。
我壹時呆住了,眼睜睜看著那團陰影似乎突破了什麽限制,猛的向他卷去,小小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陰影中。
“不!!!”我大叫著沖上去,把手臂伸進那如濃霧般厚重的陰影,想要把他拉出來。
可我什麽都沒有摸到。
陰影卻伸出了它的觸手,如紅色的蛛絲般纏上我的手臂。
我壹驚,摔倒在地上,壹邊努力撕開纏繞上手臂的觸手,壹邊向後退。
“嗒”,我身上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是衣兜裏的打火機。
混亂中我摸起打火機,舉起來,“啪”的壹聲,打著了火。
那些觸手似乎很害怕火,遇著火焰,便發出嘶嘶的聲音,從我的胳膊上退去。
借著打火機那壹點光亮,我仿佛看到濃霧中間有壹張人臉,只是它不斷變換的表情,讓我想不起它究竟是誰。
顧不上深思,我翻身站起,拼命往回跑。
我聽見身後那嘶嘶的低吼聲,如影隨形般跟在身後。
我不敢回頭,更不敢停下,即使腿很軟,也掙紮著往前奔跑。
噗通,就在快到308號房間的時候,我被那陰影追上了。
它伸出觸手,在我的左腳踝上壹拉,就輕而易舉的絆倒了我。
在向前摔去的瞬間,我大吼壹聲,奮力壹蹬地面,向前躥了半步,雙手緊緊摳住308號房間的門框。
腳踝上拉扯的力量太大,將我扯離了地面。
我雙腳亂蹬,竟然掙脫了觸手的束縛,啪的壹聲,摔在地板上。
顧不得摔得有些發懵,我爬起來,閃進了308號房間,砰的壹聲鎖上了門。
門後傳來嘶吼聲和觸手抓在門板上的吱吱聲,我頂住房門,連大氣都不敢出。
……
終於,嘶吼聲漸漸平息,那陰影似乎已經退走了。
又等了幾分鐘,直到世界重歸沈寂,我才長長的出了壹口氣,身體離開了房門。
在這壹片黑暗和沈寂中,我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像擂鼓壹樣。
我又摸索著向前走,這回沒走幾步,我便摸到了墻。
可在我的記憶中,正對著門的,應該是壹扇窗。
窗戶去哪兒了?
我在墻上摸索著,試圖摸到窗口,可卻什麽都沒摸到。
在我越來越手足無措的時候,手上傳來壹陣冰涼。
似乎是長條狀的金屬,有稍許的弧度,下方還有些花紋——這是壹個門把手。
我把手搭在把手上,壹點壹點往下壓。
終於,鎖舌傳來嗒的壹聲輕響,門開了。
我屏住呼吸,慢慢推開門,門裏射出暗紅色的燈光,但光線壹照到308號房間,就消失在黑暗中,仿佛我此時正身處在黑洞中。
眼前是詭異的燈光,身後是無邊的黑暗,我不知道這壹夜還有多久才會過去。
但我隱隱約約感到,這門後,會有我尋找的答案。
穩穩心神,我壹把推開了門,大步邁了進去。
這是壹間洗手間,四、五平米大小,有馬桶、手盆、鏡子,……靠墻還有壹個浴缸。
我隨手關上房門,走到浴缸前往裏看,浴簾敞開著,浴缸裏空無壹物。
我退回來,走到手盆旁,擰開水龍頭,但並沒有馬上把手湊上去。
水管發出壹聲悠長的呻吟,仿佛老年人不堪重負的氣管。
隨後,水流出來了,開始有些渾濁,後邊變得清澈透明。
我用手接了水,洗了把臉,又把頭湊到水龍頭下,把頭發都澆透了。
冷水讓我清醒了壹些,我擡頭望著鏡子裏的自己。
鏡子裏是壹張三十歲男人的臉,既熟悉,又陌生。
我笑了笑,鏡子裏的我也笑了,眼角泛起魚尾紋。
笑著,笑著,我開始哭,鏡子裏的我,也大顆大顆的掉眼淚。
“妳個混蛋,妳這個混蛋……”我邊流淚,邊喃喃自語著,接著頹然倒坐在馬桶上。
我抱著頭,臂肘頂在膝蓋上,前後搖晃著,心中充滿悔恨。
“嘩”,不知何時,有水漫到了我的腳邊。
我茫然的擡起頭,手盆的水龍頭關的好好的。
我轉過頭……,浴簾什麽時候拉上了……?
嘩嘩的水聲,從簾後傳來,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浴缸裏。
我楞了楞,猛的沖到浴缸前,壹把扯開了浴簾……。
有人……,壹個女人。
她躺在浴缸裏,白色泡沫遮掩著身體,她擡頭望著我:“阿誠……。”
記憶風暴般卷入腦海,淚水再壹次湧出眼眶。
我伸出手,把她的頭攏在懷裏:“阿月……。”
阿月,我的阿月,我想把妳揉進我的身體,揉進我的心裏。
“我錯了,阿月,我錯了……,我不該離開那麽久,我不該留妳自己在這裏……,當我回來的時候,妳已經不在了。”
她靜靜的待在我的懷裏,壹動不動。
“這麽多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妳……。”
“可是妳為了錢,娶了別人。”她輕輕推開我,盯著我的眼睛,目光裏透著失望與冰冷。
“是的,是的……,我辜負了妳,我錯了,我求妳原諒我,求妳原諒我……。”我頹然跪倒在地,緊緊握著她的手,乞求著,無地自容。
她長嘆了壹聲:“阿誠,妳知道我有多愛妳嗎?”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人們都說,有多愛,就會有多恨……。”她湊近我,手指在我臉龐上拂過,冰涼,“但對妳,我怎麽都恨不起來呢?”
“我跟妳走,阿月,隨便哪裏我都跟妳走,只求妳原諒我。”我握住她的手,乞求道。
“不用了,我去的地方,妳現在還去不了。”她的臉上浮現出壹抹微笑,“想不想看看我們的孩子?”
“孩子……?”
“對啊,孩子。”她興奮的說。
“好……,好啊。”我有些猶豫。
“咕嘟”,“咕嘟”,浴缸裏似乎有什麽在冒泡。
我松開她的手,吃驚的望著浴缸,不知什麽時候,滿缸的水變成了血紅色。
她在浴缸裏摸索著,忽的臉上壹喜,將壹團東西捧到我的面前。
待我看清那團東西時,差點跌坐在地——那是壹個尚未完全成型的胎兒!
她臉上滿是興奮,手又往前舉了舉,示意我接過去。
我猶豫了,但看著她望向那胎兒時的慈愛眼神,我伸手將那胎兒接了過來。
“妳就是我爸爸嗎?”身後傳來壹個怯怯的聲音。
我轉過頭,是那個沒有五官的孩子。
“對,他就是妳的爸爸。”阿月笑著說,臉上的光采,壹如壹名平凡的母親。
再看手裏,那團胎兒已然不見了。
那孩子走過來,拉住我的衣服,仰著頭,輕聲說:“爸爸,妳怎麽總也不來看我們?”
我跪在地上,將孩子摟進懷裏,撫摸著他的頭發說:“寶寶,爸爸錯了,爸爸來看妳和媽媽了,妳能原諒爸爸嗎……?”
“能,爸爸,我和媽媽都原諒妳。”
“謝謝妳,寶寶,謝謝妳!”我已然激動的淚流滿面。
“時間到了。”阿月忽然說,“寶寶,來媽媽身邊。”
那孩子乖乖的走過去,拉住阿月的手,
“阿誠,我們要走了,我已然沒有牽掛了。”
“不!阿月,我跟妳們走!”
忽的壹道強光閃過,房子開始震動起來,壹個光團慢慢浮現在空中,瞬間將四周的東西都吸了進去。
眼看著阿月和孩子也被吸了進去,我大叫著沖向光團,那光團閃了兩閃,砰然壹聲在我眼前炸開。
我只覺得眼前猛的壹白,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
陽光有些刺眼,我瞇著眼睛,用手遮在額前,才發覺自己躺在床上。
我猛的跳起來:“阿月!阿月!”
沒有回音,只有窗外傳來的車水馬龍聲。
我拎起包,沖下樓去。
阿良正待在接待臺後邊,我沖到他面前,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阿月……,啊,我的孩子……。”我揪著頭發在接待臺前團團轉。
阿良看著我,臉上又露出親切的微笑:“看來,308號房間放過了妳,因為妳獲得了原諒。”
“我不要原諒,我要阿月,我要孩子!”
“會的,妳們會碰面的,但不是現在。”他依舊笑著,“現在,妳的任務是接待下壹位客人。”
我楞住了,他從接待臺後走出來,握住我的手說:“我幫助了妳,接下來該妳幫助別人了。”
那只黑貓跳上接待臺,它看著門口,似乎在目送著什麽人。
從它那雙黃綠色的眼珠上,我看到了兩道背影——阿月和孩子。
她們輕輕的走到門口,轉身揮手告別,接著步入陽光中,化作壹團白色的蝴蝶,紛飛而去。
我轉過頭,門口只有陽光靜靜灑落在地。
除此之外,壹無所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