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山外》的內容,在回憶錄四部曲,其中的《怒目少年》裏簡單描述了壹點,主要是鼎公少年時作為流亡學生輾轉安徽,陜西等地的求學、逃難經歷,是壹部少年人的西遷史。南渡、北歸寫的人比較多,西遷、東進較少有人寫。西遷的經歷,《怒目少年》裏壹帶而過,《山裏山外》則是詳寫,出版時間也早,1984年出版。所以回憶錄四部曲是鼎公集大成之作,匯聚了幾十年的感情,匯集了幾十年的寫作。
如同我第壹次讀回憶錄第壹部《昨天的雲》裏,開篇第壹章“從地圖上看,山東像壹匹駱駝從極西來到極東,卸下背上的太行山,伸長了脖子,痛飲渤海裏的水。”還有,“唉,必須田裏有莊稼,必須有成熟的莊稼,那大地才是錦繡大地。”被感動的不行,《山裏山外》序言就把我狠狠感動了:
聯想到鼎公在去臺之前,徒步從濟南壹步步走到青島那段艱難經歷,怎麽不是“壹寸壹寸地看過,壹縷壹縷地數過”呢?這濃厚的感情流泄到文字裏,仿佛每壹個字都飽蘸了情緒,濃得怎麽也化不開,遠離故國70載,自少年離開臨沂蘭陵老家再也沒有回去過,回想到年初有場王鼎鈞讀書會轉播的96歲的鼎公遠在異國的現場聲音分享,鄉音未改,聲如洪鐘,頭腦清晰,講話流利。我的雙眼濕了,我用漂亮的字體壹個字壹個字工整的抄下來,向這段文字致敬。
1984年出版《山裏山外》裏鼎公已屆60歲,這時再去回憶少年時的求學時光,同學少年,那時也是風華正茂,青春蒙昧,抗戰風雲,濃縮在這本書裏。同學老佟、老陶、左良玉、虞歌、顧蘭都是著重描寫的人物,從寫人到寫景、寫故事,語言字字珠璣,情感濃烈深沈。
他寫少年離家求學的第壹個中秋節,“中秋是壹道催愁的符咒,是壹帖使人虛軟的瀉藥,是使妳和老師和同學忽然疏遠了的離間計”;
他寫月光,“清光註滿大氣,流瀉漫山遍野”,“月神把我們點成了化石,壹種會流淚的化石”;
他寫西遷途中掉隊後走的山路,描寫大山的幾大段,尤為精彩:
山路壹重又壹重,“山以它的簡單引誘我,壹座山掩藏著眾山欺騙我”。
寫人時多用獨特的比喻,視察流亡學校的寬闊健壯的總司令,和瘦弱的分校長,總司令”是穿上衣服的壹塊巖石,而分校長是披上衣服的壹棵竹“;西遷路上的疲乏,”腿肚子上裝滿了上等好醋“,趕路時的熱浪滾滾,“風裏翻騰的不是塵沙,是火星子,我渾身淋漓而下的不是汗,是油。”趕了壹天路,晚上的疲憊不堪:”睫毛的縫隙裏漏進來星光”,行囊丟失後的懊悔和同伴重逢的喜悅交雜,“看見左良玉又想哭,看見焦林在旁又想充硬漢。心裏的滋味壹口糖醋壹口蒜,怎麽也調和不了”,女同學左良玉揀到兩顆鬼子的金牙,打算賣了金牙買壹床被子,“我蓋了金牙換來的被子睡覺,怕鬼來咬我”,得到關愛和溫暖的少年王鼎鈞再趕路的時候“覺得比昨天涼爽,左良玉親手裁了壹片巧雲罩在我的頭頂上”。
和兩個女同學(虞歌和菊秋)作伴從大山裏經過,晚上女同學洗澡,囑咐少年王鼎鈞望風(對少年說有蛇出沒,假以打草驚蛇),對女生的心理描寫:“只好采取蛇行路線,她嫌近的時候能遠,嫌遠的時候能近,打那些想象中可能存在的長蟲”。女生洗完了換少年去洗澡,少年洗完出來不見有人望風,驚怒質問,菊秋的回答很妙“我們怕的不是蛇。我們怕的妳不怕”。
西遷路上熱天喝綠豆湯,“用薄扇扇這五碗熱湯,熱情直撲金城,熏得他像壹座香火鼎盛的菩薩”。
有同伴雙股發炎看醫官,描寫見多識廣的醫官是“壹幅五湖四海裏洗過臉的表情”;吃摻沙飯久了,偶爾吃壹次自己做的病號飯,“餃子盛起來,壹個個轉著小肚子等挨咬”;在山裏遇上迷信事件,虞歌以迷信來解決迷信,“甲長兩口子都張開嘴把這話吞下去”,經過西遷的身心磨難和鍛煉,等奔到西遷的最後壹站,“反而有點兒勝事不常,盛筵難再的惘然。
到了新學校,背包丟了沒有被子,同學老佟讓壹起住火炕,“這樣,我也不願意。睡火炕像煎魚,只有壹面熟”。
序言的最後,感謝創辦流亡中學的人,“事無全美,讀書便佳。經師易得,人師難求,經中自有人師。”當時全國在淪陷區邊緣設立了數十所中學,吸納造就了約20萬青年,至少有書可讀,經歷了磨難,保存下來了文化的種子。
臺灣歌手張雨生有壹首《渺小》,歌詞是徐誌摩1920年代的壹首詩,我很喜歡。《山裏山外》立意更深遠的多,不僅是寫山,更有蒼頭眾生,百姓土地,家國情懷。
我仰望群山的蒼老
他們不說壹句話
陽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腳下
我壹人停步在路隅
傾聽空谷的松籟
青天裏有白雲盤踞
轉眼間忽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