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時節,並不像冬季來臨那般明顯。上海冬天的到來必定伴隨著大片大片仿佛災難般墜毀的落葉,鮮紅的梧桐葉和深綠色的香樟片會像飛蛾般鋪滿靜謐的柏油馬路,雨水將他們濕淋淋地貼在路面上,隨著高溫腐爛成橙澈的草本香味。仿佛香灰般壹束壹束的的枯萎針葉,密密麻麻在路上撲出厚厚壹層,那是在上海高級街區或市中心的花園裏密集種植的加拿大細芒針葉松。冬天裏無邊無際的白霧,整日整夜的籠罩著這個城市,人們的呼吸汽車的白煙空調轟隆運轉的廢氣,都和天地間的白霧融為壹體。冬天的上海寒冷默然鋒利 寂靜,同時具有壹種末世來臨時竭盡所能的狂歡氣息。人們互相說著 merry chrismas 然後裹緊黑色的大衣在冷雨裏獨自攔壹輛黃色的出租車回家。
上海的梅雨季節來得溫和得多,它緩慢潮濕黏膩......仿佛高中時下午第二節化學空。城市在無邊無際的水汽中昏昏欲睡,眼皮上跳動著讓人思維混沌的光熱。而這壹切的來臨只需要幾場溫熱的大雨幾次在傍晚時分將天空裏的碎片紅霞吹走消散的季風,幾聲從遙遠海邊傳來的長長潮汐聲,春末夏初的愉快季節就過去了。
隨之而來的——睡覺的時候不能在期待入夜後涼意會如期而至,悶熱的黑暗裏,只能打開空調,卻又不得不在黎明之前,在僵硬的冷風裏輕輕地為自己披壹條細羊毛的毯子,或者緊抱身邊那個人的胳膊。而剛剛洗好的頭發,不能再指望再換號有衣服,穿好襪子之後,它就已自然的在初夏明戀的陽光裏蓬松幹透,它依然濕漉漉的貼在脖子上,妳必須拉開抽屜找出吹風機來。
這樣的日子,整個上海都浸泡在雨水裏,雨滴打在摩天大樓玻璃外墻上的聲音,在深夜裏聽起來,像是舊電影的鋼琴曲。而所有人的心跳聲都在雨水裏變得混沌起來仿佛漸漸溶解在了巨大的氣泡裏。天空翻過的巨大烏雲被季風吹動著仿佛奔走著的巨大黑色綢緞。
走出餐廳的大門 ,我望著眼前淅淅瀝瀝的雨簾, 翻了翻手邊的包 ,發現自己沒有帶傘。如果不是馬上就要參加壹個重要的會議,我肯定無所謂的沖進雨裏了。在我的學生時代, 我總是這樣濕淋淋地出現在每壹個下雨的日子裏。後來和簡溪在壹起後,就再也沒淋過雨了。因為每天早上,他刷牙的時候, 都會習慣性地收聽當天的天氣預報。每個下雨的日子,他都會自然而然的從他的包裏拿出壹把素黑色的雨傘,我從來沒告訴過他 ,當我們倆站在路邊上 ,他在我頭頂輕輕撐開傘的那個動作,是那樣的迷人 ——很多個夢裏,我的眼前依然是他握著傘柄的手, 骨節纖長, 皮膚白皙 ,他臉上的神情自然而又帶著理所當然的寵溺,來自於他身體的氣味,那種混合著幹草清香和玫瑰沈熏的味道,將傘下小小區域裏的空氣包裹的幹燥而又舒適 。
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了 。
面對現實吧我對自己說現在我所要做的 就是昂首挺胸的邁進雨裏 然後去公司洗手間的洗手機下面蹲十分鐘 以便烘幹我的頭發
這時候壹把黑色的雨傘在我頭頂張開了
我轉過頭去,南湘濕漉漉的漆黑眸子看著我,“我送妳過去。”她的聲音透著心疼,以我和她這麽多年的感情和默契,她也壹定明白,我剛才不可自制的被簡溪的回憶給籠罩了
唐宛如依然留在餐廳裏,她不用上班,也沒有面試,所以可以壹邊喝著下午茶壹邊等雨停。她隔著玻璃窗沖我們揮手再見。
隔著屋檐下仿佛珠鏈般的雨簾,我看著唐宛如清新飽滿的面容,第壹次意識到,當我們所有人都無可抵抗的走進了如同眼前雨霧般龐大而潮濕的社會時,只有她,依然停留在我們的學生時代,不用上班,不用早起,不用穿高跟鞋在公司狹窄的過道裏橫沖直撞。當我們被大雨澆透,狼狽不堪時,她依然隔著玻璃窗朝我們微笑,幹燥而舒適的空氣停留在她的周圍,呼吸回眸裏舉手投足間,依然是白衣飄飄的年代,青春無悔。
我很羨慕她
我知道南湘也壹樣,因為我聽見了我身後壹聲輕輕的嘆息,反反復車窗上被風吹成線的水滴。
我走到公司的樓下,南湘正準備和我告別,我突然想起來,於是對她說:“要麽妳現在和我壹起上去,顧裏也在,正好可以把妳應聘助理的事情訂下來。妳也知道,她刀子嘴玫瑰臉,鋼鐵牙豆腐心,喊兩句‘顧裏萬歲’,免得晚上回家看她翻壹個小時的白眼。”
“這樣好麽?”南湘壹邊收傘,壹邊問我,“公然在整個公司的人面前開後門兒,別人不會說什麽麽?”
“能說什麽,壹個臨時的小助理而已,誰在乎啊。”我說完這句話,就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戳了南湘壹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著南湘略微尷尬的臉,道歉。但是在當下,我心裏其實很不好受。因為這句脫而出口的話語背後,其實隱藏著我潛意識裏的輕蔑——但是,我又有什麽資格輕蔑呢?我也只是個助理。我和南湘的區別也僅僅在於,我不是臨時的。
我再壹次意識到了南湘的美。
從進寫字樓的大堂開始,壹直到電梯裏、走廊裏、前臺處……所有路過的人都沖南湘投來了註視的目光,壹半目光來自男人,是欲望;壹半目光來自女人,是敵視。我忍不住側過頭打量著她,她的頭發淋了壹點雨,顯得更加漆黑,壹大把又濃又密,自然而微卷地披散在肩膀上整張臉上完全不施粉黛,睫毛又軟又長,仿佛黑天鵝的壹根羽絨,她的嘴唇像清晨被露水浸泡後的粉紅色花瓣,飽滿欲滴,楚楚動人,她臉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柔光,永遠讓她仿佛剛剛從淡墨的仕女圖裏走出來壹樣,眸子漆黑,牙齒皓白,充盈著壹種黑白分明的美。
離宮洺要求開會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我帶著南湘朝顧裏的辦公室走去,推開玻璃門,藍訣從電腦後面擡起頭看著我,他已經迅速的換了壹件衣服了,此刻的他已經穿了壹件深褐色的襯衣,領口上兩條黑色的絲緞鑲邊,壹看就是高級貨,至於那條經典格子交錯的領帶,我沒吃過BURBERRY也見過BURBERRY跑。我嘆了口氣,同樣是助理壹個看起來就是住在城堡裏的,而壹個看起來就是住在寶山區蓮花村裏的。
“顧裏在麽?”我看著藍訣那張偶像劇裏嫩崽子裏的臉,問他。
“在房間裏。”藍訣微笑著,白色的牙齒在他深色的襯衣映襯下顯得特別性感。他的聲音總是這麽低沈。仿佛壹把生了銹的木吉他,聽起來很撩人。
我和南湘互相對看了壹眼,彼此心領神會的笑了笑,然後轉頭齊聲對藍訣說:“Neil讓我們代他向妳問好。”
於是面前的這把木吉他刷地壹下滿臉通紅。他拿起手邊的杯子,尷尬地喝著水。
我心滿意足地轉身朝顧裏的房間門口走去,剛走兩步,被藍訣叫住,“妳看見門把手上的紅色標記了嗎?說明他們在裏面把門反鎖了,壹般反鎖的意思,就是叫妳別打擾他們……”
“誰們?”我太陽穴壹跳,“妳說顧裏不是壹個人?不是宮洺吧?這光天化日的……”
我還沒說完,就被身後的南湘打斷了,“妳別鬧了林蕭,就算小說電影看多了,妳也壹個明白,即使實在電影裏,壹般主角也只會和高大英俊的保鏢啊,或者柔美美麗的女仆啊、優雅迷人的廚師啊之類的搞在壹起,妳聽說過和自己的會計出納搞在壹起的麽?”
我轉過身,看著南湘,“妳說得很有道理。”然後轉頭問藍訣,“誰在裏面?”
“是顧源……妳也知道,剛開始熱戀的男女”,他頓了頓。做了含義壹目了然的動作,“所以妳最好還是別敲門。”
"得了吧,他們倆個還叫剛開始熱戀啊,都快燒的熄火了。”
我太了解顧裏了,就算是在公開場合接個吻,對她來說都是壹件挑戰底線的事情。倒並不是說她有多保守,而是她對性的要求太高。如果要他和顧源親熱,那麽周圍的光線壹定是提前兩天測量好的,身邊的蠟燭也得點上,床上的玫瑰花瓣必須新鮮芬芳,沐浴更衣,刷牙焚香,那陣仗看起來幾乎可以等同於把自己弄成壹個貢品擺在案板上。
妳讓她在日正當午的朗朗晴空下和顧源在公開場合搞起來,那難點兒。更何況,她曾無數次對我說:“我敢肯定我辦公室裏有宮洺設置好的攝像頭。”盡管她已經幾乎把地板都翻起來檢查過了,當年日本兵僅存搜地雷也沒她那麽仔細的。
我擡起手“砰砰砰”地敲門,房間裏壹片寂靜。
我轉過頭沖藍訣揚了揚眉毛。
藍訣沖我攤了攤手。
我又敲了敲,還是沒人答應。
算了。我轉過身離開,路過藍訣的時候,我對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說:“等下顧裏出來了妳就電話我,妳告訴她,我有事兒找她讓她等我,我來這裏,然後和她壹起去開會。”
藍訣點點頭,我剛準備走,目光落在了他桌子上放著的檔案袋。
"這是企劃部剛送來的?’我伸出手指著那袋資料。
“嗯是的,今天上午應聘的畫展臨時助理。”藍訣把檔案袋拿起來,遞給我,“正好妳給宮洺主編送過去吧。”
“人選定好看?”我壹邊問藍訣,壹邊或過頭沖南湘笑了笑,眨了眨眼睛,南湘的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我看得出來,她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對她來說,這很重要。我看著南湘發著光的臉龐,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起來,仿佛被感染壹樣,心裏充滿了仿佛午後陽光下的蜂蜜水般,暖洋洋甜蜜蜜的快樂。
在打開檔案袋後,快樂沒了。那杯溫熱的蜂蜜水,變成了壹杯冷冷的算草汁,反倒在我的心口。
我看到南湘那頁紙上壹個黑藍色墨水畫出的巨大的叉。筆跡非常用力,穿透劃破了南湘照片上美好臉龐的地方。
“這是顧裏給妳的?”我望著藍訣的臉,他顯然不想太面對我,點了點頭之後,他就把目光移向別處了。
我無法想像此刻自己的臉上是壹種什麽表情,但我想肯定不好看。我更不敢想象此刻南湘的臉上是什麽表情,我甚至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她,她站在我的背後,沒有說話,連呼吸聲都輕得難以捕捉,她怎麽可以如此鎮定。
我只覺得自己背後站著壹座落葉般寂靜,像大雪初停後的巨大森林,所有的聲響和溫度都被沈甸甸的積雪吸走,只剩下刺眼的白光四處泛濫,快要刺瞎人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思緒最後是被南湘的手拉回來的。那只纖細精致的手,輕輕地,在我的衣角上拉了拉,像是拉在我的心上。從她冰涼的受傷傳來的,是放棄後的疲憊,以及失落後的平靜。“走吧。”她的聲音像小心地吹掉瓷瓦上的灰塵壹樣。軟軟地把我的心劃開。
我想是我“哐哐”鑿門的聲音把南湘和藍訣都嚇住了。在這之前的任何時候,我在公司裏都仿佛是踩著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魚,忍氣吞聲,小心翼翼,活在顧裏飛揚跋扈的翅膀下,仿佛被媽媽保護的雛兒。
藍訣站在我的身邊,企圖制止我,但是又被我的氣勢嚇住了,有點兒不知所措。
我密集而持續的砸著顧裏辦公室的門,“咚咚咚”的聲音聽起來足夠發壹封500字的電報看。敲了壹分鐘之後,門輕輕的打開了。
門後面顧源的臉,冷靜而蒼白,他看了看我,皺起來的眉毛下,雙眼裏跳動著煩躁而不耐煩的光芒,“顧裏現在沒空,等壹下出來再說。”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顧源就壹擡手,把門在我面前摔嚴了——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門外,仿佛摔的不是門,扇的是我的耳光
南湘和藍訣站在我的周圍,他們都沒有說話,寂靜的空氣裏,有壹種爆裂性的東西在迅速膨脹著,無色無味,但卻排山倒海,整個房間仿佛被透明的微波加熱著,時刻都會爆炸。我低著頭沈默了幾秒鐘,然後擡起腳用力地朝門踹去。
壹直到很久以後的後來,我再回憶起這個仿佛被微波爐加熱後的下乳午後,窗外悶熱的雷暴雨,南湘頭發上傳來的熟悉氣味,藍訣閃爍的眼睛,房間天花板上冰冷的白熾燈光,空調運轉時嗡嗡的噪聲,壹切都清晰得駭然,我經常在想,那個下午,我的憤怒究竟來源於哪裏,也許來源於顧源煩躁的目光,也許來源於南湘失落的眼神,但事實上,我心裏明白,我的憤怒來自於最後顧裏拉開門時看我的目光,以及她對我說的話。
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們幾個人之間,那條不可逾越的天塹,終於以這樣的方式劃下了正式的深度,壹刀,壹刀,壹刀,顧裏說的每壹個字,都仿佛巨大的鐵斧,在我們彼此腳下的大地上,重逾千鈞的砍鑿,飛沙走石,開天辟地,哀鴻遍野,卻又萬籟俱寂。
而連綿不絕的大雨,灌溉了嶄新的峽谷,也隔絕了我們最後的退路與希望。
那兒,就是了,壹條嶄新而巨大的,滔天長河。
回來,我也忘記了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把南湘送到樓下的。走過公司狹窄的格子間走道,走過冰涼大理石鋪就的奢華走廊,走進電梯,走出電梯,走進大堂,走出大堂。壹路上,我和南湘都手牽著手,仿佛壹對***患難的姐妹。其實我沒有資格這麽說,患難的是她,而我只是在旁邊看著。但這讓我更傷心。那個時候,我感覺像是最後壹次的送別,不是生和死的隔閡,而是壹個世界和另外壹個世界的隔閡,,我心裏翻湧著那種恐懼而有酸澀的預感:此刻,我正親手準備將她送去另外壹個我們再也無法到達的世界,和死亡無關,和生存有關。
南湘站在路邊,她嬌小纖細的身影,籠罩在黑色的傘下,也許是大雨或者是我眼裏的淚水吞沒了她清晰的輪廓,視線裏只剩下她毛茸茸的邊緣,公車突突響著,靠邊停了下來,沙丁魚罐頭壹樣擁擠在車廂裏,滿是表情麻木的人。南湘回過頭沖我笑了笑,大雨裏她毛茸茸的輪廓,像極了她最愛的印象派油畫家筆下的光影油墨,雖然我看不清楚她的臉,但是她的那雙眸子,卻那麽清晰而明亮地,閃著光。
當公交車門關上的時候,她的背影消失在車門背後。我突然張開了口,淚水和雨水壹起流進我的嘴裏,食道裏仿佛有壹只手,在拼命的扼緊我的咽喉。我腦海裏不斷回憶起我們大學時侯的日子,壹幀壹幀的,仿佛斷片似的,往我腦漿裏插,每壹個畫面都仿佛壹枚鋒利的破例切片,裏面承載著我們青春的樣本。承載著我們壹人美好的歲月,無數的玻璃標本載進我們的視線裏,就像透過放大鏡壹樣,我的瞳孔裏看見的,只有三個被雨水暈開的字跡:再見了。
我獨自走回電梯裏,望著電梯鏡子裏的自己,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我光禿禿的腦門上,雙眼像是夏天唄遊泳池的消毒水泡過壹樣,紅彤彤的壹大圈,睫毛被淚水打濕了,像黏在壹起的羽毛。我知道,剛剛從顧裏眼裏看到的我,就是這個樣子——她永遠不會有的樣子,她不會難過,不會狼狽,她的睫毛永遠根根分明纖長卷翹,她的頭發永遠柔順蓬松,她的皮膚永遠吹彈可破毫無瑕疵。
所以她才會用那種語氣,配上這樣的臉孔,對我說:“不就是個臨時助理麽,多大個事啊,林蕭妳不是挺能耐的麽,妳不是挺愛幫忙的麽,那妳幫啊!”
我把自己關在茶水間裏,沖泡著等下開會時用的咖啡。咖啡機咕嚕咕嚕的運轉著,濃郁的藍山香味彌漫在小小的房間裏。
我坐在單人沙發裏,手肘放在膝蓋上,把臉埋在掌心。
我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沈穩的腳步聲,我剛想擡頭,壹只溫暖的手掌就輕輕地放在了我的頭頂上,仿佛突然被放開的閘門壹樣,我下意識地從喉嚨裏含混地喊出了聲“簡溪?”
頭頂的手掌瞬間冰冷了下去。
我擡起頭,崇光站在我面前。他深邃的眉宇間滾動著帶沙礫的沈默。他在我面前蹲下來,動作非常緩慢,像是怕驚動了什麽壹樣,窗戶外的陽光打在他白色襯衣的後背上,翻起壹陣發亮的灰塵。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表情仿佛在看壹幕傷感的默劇。
“妳怎麽在這?”我動了動喉嚨,不自然的說道。我確定他剛才聽到我下意識喊出簡溪的名字,但是我不願意面對。
“今天有拍照。”他金褐色的眉毛有化過妝看起來又鋒利又清晰,就在離我幾厘米的地方,感覺像在看電影壹樣,“剛拍完了,想上來看妳。”
“妳怎麽知道我在這兒?”我擦了才眼睛,深呼吸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他們說的,說妳在這裏煮咖啡。”崇光拉過墻角的壹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來,他習慣性地伸出手穿過我的頭發,從脖子後面環過我的肩膀,把我朝他拉近壹點兒,我聞到他敞開的領口處彌散過來的味道,年輕男孩兒皮膚上獨有的氣息,像帶著點兒鹹味的碧藍大海。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我的心跳和思緒,都在他的氣息裏平復緩慢下來。仿佛整間屋子裏都是他的味道,連咖啡的香味都沒了。“妳下班後有安排麽?”他歪過頭看我,表情仿佛在說壹件特別顏色的事兒。
“暫時沒有,怎麽了?”我看著他,他的眼睛變得更狹長了,比起以前那種典型的帥哥的濃眉大眼,他現在的五官讓他整個人顯的更復雜,也更神秘,帶著壹種隱蔽性很高的侵略感。
“我帶妳看電影去吧,下了班之後。“他看著我,表情依然正經八百的,仿佛在宣誓似的,”“我們好久沒有壹起出去了。”
“好啊,看什麽?暮光之城嗎?”我被他的表情逗樂了。
“應該沒上映吧。而且吸血鬼什麽的有什麽好看的。”他撇了撇嘴角。
“妳當然覺得不好看,因為妳現在就跟差不多吸血鬼似的,金發碧眼的,而且皮膚還比我還白。”
“是啊,而且我也死過壹回,不是麽?”他轉過頭,不再看我。我從他的臉上看出壹絲抑郁,有點兒心疼看,胸腔仿佛拔掉塞子的池水,越來越空。
“也許妳應該出去多曬曬太陽,就不會這麽白了。”我帶著歉意說,想要開個玩笑。
他沖我揮了揮手,反復趕走什麽討厭的東西似的,“我現在……出門不太方便。”他壹邊說著,壹邊站起來,拿起已經煮沸了的咖啡,伸手拿過旁邊架子上的白色陶瓷杯,倒出壹杯黑咖啡喝下去,沒加奶,也沒加糖。這壹點上,他和宮洺實在是差太多了。
“我沒有生氣。”他看著我,高聳的眉毛在眼窩處投下狹長的陰影,顯得很迷人,他伸出手指指自己的臉
“我只是在……手術之後,表情壹直都不太自然,會顯得很沈重,不會放松。”
我看著他認真的臉,心裏像被人揉起來的紙張壹樣。嘩啦啦的清響著。
“下班後我在樓下等妳,我開車。”他看著我,半晌,終於笑了笑,看得出來,他的笑容很用力,是壹種很認真的笑容,也是壹種讓人看了心疼的笑容。
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裏,他對我用力的笑著,甚至看起來太用力了,以至於像在掩飾著什麽。我悄悄伸過手去,摸到他的手,用力的握緊。
眼前的光線突然被擋去了壹半,突然降臨在黑暗裏,崇光熾熱的氣息迎面撲來,我來不及閉上因為驚訝而張開的嘴,崇光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就輕輕咬住了我的下嘴唇,仿佛壹道閃電從他的嘴唇上傳來,瞬間蔓延摧毀了我身體的每壹個觸覺。思緒瞬間打散成粉末,擴散在他微微帶鹹味的藍色大海裏。只剩下下嘴唇上唯壹的觸覺,他溫柔而又侵略性地、輕輕地撕咬。他的手掌溫柔而堅定地放在我的腦後。
“不要躲……”他低沈而磁性的聲音,隨著他濃郁的呼吸,以耳語般細小的音量,帶著命令式的霸道,傳遞到我的嘴裏。
就像所有蹩腳的電視劇裏演的那樣,關鍵時刻,電話響了——我突然發現其實那些電視劇並沒有那麽蹩腳,他們真實的再現了我們的荒謬人生。
我對著咖啡機上的鏡子整理著自己仿佛被雷轟炸過的頭發,然後用力深呼吸,讓自己臉上仿佛草原英雄小姐妹壹樣潮紅盡快退去,與此同時,崇光坐在我身後,我從鏡子裏也能看見他忍俊不禁的壞笑。
我趕緊丟下他,跑去開會,走出房間的時候,他仿佛咖啡般醇香的磁性聲音在我身後黏著我,“下班後我在樓下等妳,別忘了。”
我端著滿滿壹壺咖啡,走近會議室。
大部分的人都坐下來,但是宮洺沒有來,顧裏和顧源倆個人沈默地坐在會議桌盡頭倆個相對的位置。他們都低頭拿著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麽,看起來格外默契。他們倆個都沒有理我,當然,我也不想理他們。我給每個人的杯子裏都倒上了咖啡,然後坐在我自己的位置上,等待著會議的開始。
我看了看會議桌上,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會議材料,這多少有點不同尋常。我擡起頭,沖Kitty投去壹個詢問的眼神,她聳了聳肩,看樣子也壹無所知。
我擡起頭看顧裏,她的妝容依然精致無比,眼線睫毛沒有任何的暈染,仿佛和早上離開家門的那壹刻壹模壹樣,我看著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或許,她壹直都是這個樣子,只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她和我們的不同而已。我腦海裏不斷翻湧著這樣的想法,如同遇到水的幹冰壹樣,翻騰起無數白颼颼的冷汽,
我感覺自己就像壹臺放在會議桌邊上的壹臺冷凍器。
這時,會議室的大門推開了,宮洺走進來了。
和每壹次的會議壹樣,他依然是皺著眉頭斂著目光的表情,依然穿著仿佛從幹洗店剛取出來的毫無褶皺的
襯衣,袖子依然輕輕地挽在小臂上,露出結實的小臂肌肉。領帶緊緊地系在脖子上,壹枚發亮的領帶夾將
他固定的紋絲不動。
然而,當宮銘緩慢而面無表情地坐下來的時候
整個會議室的空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人的呼吸在那壹瞬間都停頓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宮銘,瞳孔
微微顫抖著。
他輕輕地坐下來,什麽也沒幹,什麽也沒說,但卻仿佛在會議桌上小心翼翼的放下了壹枚看不出什麽時間會
爆炸的炸彈。
我的胃裏像被人塞進壹只穿山甲,此刻它正拼命地想要撓破我的胸膛。
宮銘坐會議室盡頭的側位,沒有坐在主席位上,他看了看空著的主席位,又看了看屋子裏壹群仿佛蠟像般紋絲不動的人,開始慢條斯理的說“今天開會的內容,主要是接下來的工作交接,在這裏我也正式向大家宣布,我不再是《M.E》的主編,從這個月開始,我將作為《M.E》的藝術總監處理工作,而主編的位置,將由新的人接任。”
這個時候,會議室的大門被輕輕推開。
壹雙高跟鞋才在大理石地面上,仿佛壹串發送電報的聲音,新主編來了。
我看見顧裏面如死灰的表情,她瞳孔裏閃爍著驚慌的光芒,而當她看向顧源的時候,這種光芒瞬間變成了憤怒,很顯然,顧源的表情告訴她,他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那壹刻,我突然有壹種強烈的報復的快意,哦不,不夠,南湘孤零零地消失在公交車車門背後的畫面在我的腦海裏反復地閃現著,她濕漉漉的眸子,她被大雨淋濕的頭發,她微不足道的被踐踏被羞辱的願望。顧裏,我知道怎麽能讓妳體會到這壹切了,這不是上天給我的最好的機會麽?
妳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