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願起來,畢業壹年了,工作換了六七個,沒有幹過三個月的,最少的幹了三天,招呼沒打,就不再去了,那點破工資本姑娘不稀罕,不要也罷。
不用打卡,在家睡懶覺的感覺真好。
媽到底是親媽,闖進門來直接掀被子,“起來,也不找工作,也不談朋友,妳還讓不讓我出門了。“
我怒道,“這是兩個問題,能不能別放在壹起說,好煩哪!“
“妳還煩?我上班,同事問,去散步,院裏的人問。五壹節,連條鮁魚都沒人送。先找工作,工作有了,男朋友就會有的。“
不是我不好好工作,頭壹份工作,給人幹代理記賬,科目沒記全,老是用錯,報表出來沒法看,只好道歉辭職。
第二份工作,做往來會計,與往來企業對應收應付賬,卻沒有幾筆能對得上的,挨了不少罵。不能怪我,上任會計就沒弄明白,扔下個糊塗結果走了。十多年的往來業務,有發票的,沒有發票的,我也實在是梳理不明白。堅持不下去了,結果也是辭職了事。
真不是我笨,感覺現在幹的和大學裏學的不是壹回事。
媽還在吼,“快點起來,我給妳找了個老師,妳先跟他學壹個月,讓他再幫妳找壹個工作。會計工作得有實踐經驗,才好上手。“
“我不管!“ 我蒙上被子,繼續睡。
卻因這壹惡擾,再是沒夢了。痛苦中掙紮了半天,還是起來吧!
我跟著媽來到了葉財神的辦公室,心情像極了被老師叫家長。
上中學時我是野丫頭,媽媽常因為作業的問題被老師叫來開小竈。當是我就跟在媽的屁股後面,向老師點頭哈腰地示好。
葉財神戴著眼鏡,略有幾根白絲在壹頭烏發裏點綴著,經歷了滄桑的臉上帶有幾分落寞,卻仍透著讓人心動的帥氣。
葉財神很禮貌地招呼我們,“姑娘很幹練,不像林黛玉啊?“
媽怎麽介紹的我?本姑娘可以是賈探春,絕不可能是病秧子。我暗暗地瞪了媽壹眼。
媽根本不看我,“林黛玉不就是天天在床上躺著嗎?她壹樣的。”
哈,原來媽是這樣挖苦我的!
“麻煩葉老師給帶壹帶,畢業壹年了,學會計的不會幹會計,丟人。”
葉財神面帶從容,熟諳於心,“學深用?!現在大學生的通病,學的是糧食安全工程,幹的是和面蒸饅頭。她們缺少上崗前的培訓。“
厲害!我覺得葉財神很有親和力,緊張的心松弛了下來。
“卻不巧,我現在沒有時間帶妳姑娘。“葉財神低頭擺弄了壹下眼鏡,“培訓壹年不如實戰壹個月,正好我有壹朋友輝哥,正需要壹個科班助手,想搞壹些準備上市的工作。外跑多壹些,不用天天坐板凳。朋友企業財務已經很成熟了,不外跑的時候,翻翻業務憑證,報表分析,壹樣學東西。跟著高手進步的快。”
輝哥?我到是聽過這個人,有會計同事在他手下呆過,受不了他的脾氣,就職不到壹個月就開路了。我能行?
媽不踏實,弱弱地表達著憂慮,“妳葉財神可是業界高手,內外兼修。妳的朋友水平還高?“
“我是在這行裏呆了二十年,所有的活都幹過。我是因為不勝其累,才離開了企業,搞了這麽個工作室,選了個小方向,給小企業做會計流程設計和會計實戰培訓。誠出於對會計行業的敬畏,不敢妄自托大。會計需求是多面的,輝哥的經驗較我更豐富壹些,身在大企業,視野更闊,帶妳女兒,恰稱其能。就怕人家不願帶。只要她能適應輝哥的工作節奏,壹個字,快。“葉財神說著,目光看向我。
媽也看向我,我心裏很勉強,先應下來吧。
陰陰晴晴幾天後,我跟著葉財神敲開了輝哥的辦公室。葉財神壹聲“輝哥“確定了對面的人身份。
輝哥站在辦公桌後,只微微沖我們點了點頭,又顧自瞅著電腦屏幕,嘴著罵咧咧,“娘了個腿的,亂搞,主輔材混在壹起,又不是壹個分配比例,成本表怎麽看,都瞎了眼嗎?都攆去餵豬才解恨。“
輝哥高個挺肚,留著掩耳長烏發,有小絡腮胡須,面堂紅潤,不戴眼鏡,身著亞麻短襯衫。辦公室陳設簡單,主桌附桌上都堆著財務打印紙資料。右手座機旁邊擺著壹盒進口雪茄和壹只小巧的琥珀色煙鬥。
假如不是門口銘牌標識“財務總監”,我都懷疑走錯了,和斯文帥氣的葉財神反差太大了,輝哥顯然是銷售總監的氣質,哪裏像個會計。看外觀不似友善之輩。
輝哥繞過辦公桌,招呼我們在沙發上坐下,邊寒暄邊擺弄著茶器。
“姑娘都幹過什麽會計活?”輝哥問道。
“做過憑證,出過報表,報過稅,對過往來賬。”我老實回答。
“跑過稅務,銀行沒有?”
“沒有!“
“會計業務裏,妳喜歡哪壹塊?”輝哥瞅著眼前紅的綠的茶葉包,總算選出壹樣來,白凈的手指撕開,投茶,添水,錘紋玻璃壺,直接煮上了。
我看了壹眼葉財神,得到了默許,“聽說妳在搞上市的事,能不能帶帶我?“
“妳?男生還差不多。很苦的,苦其心誌。需要有強大的承受力,不是說體力,而是指心理。“
“做記賬會計太枯燥,我不喜歡靜,喜歡動。“看輝哥沒有不悅,我壯著膽子繼續說,“跟著妳進步快,也好多掙錢。“本姑娘喜歡直白說話。我們這壹代人腦袋裏沒有謙虛和矜持。
“喝茶,喝茶。漳平水仙,不知價位,口感不錯,嘗嘗。”錘紋壺裏鐵觀音類的葉片,自然舒展開來,小巧,也柔嫩得多,周圍還透著紅。輝哥依次添杯,春的清香立刻向鼻間漂浮而來。
輝哥嘿然笑道,“機緣巧合,要不是我手下的會計都在重要崗位上頂事,這機會也落不到妳頭上,規模大了,個個都忙得很。至於掙錢,當會計的有幾個能發財的。當年,我掙三千時,工人工資壹千二;我當主管掙六千了,工人工資到五千了;我開到八千了,工人有的已經過萬了。這年頭,會計掙不過打鐵的了,不是知識貶值了,是文憑貶值了。”輝哥顯然在傾訴不滿。
葉財神只做充耳不聞,品著茶,“好茶,好茶。”不參與論戰。
“葉財神,妳應該先培訓壹段時間,再塞給我吧!“輝哥略有疑問。
葉財神黯然神傷,“我的工作得暫停壹段時間,此事以後說。我見她能言能語,強於那些口銹之徒,既然是顆苗子!跟著妳這般強手,必有大作為,別‘泯然眾人矣‘才好。能否調校出來,還得看妳。”
“少給我戴高帽!”輝哥朗聲大笑,不似剛才的嚴肅。“姑娘,葉財神已經是我們這行裏高高手了,無有伯樂,玉沈湖底而已。生不逢時,他情願做個掃地僧,算是歸隱山林了。”
後來才知祥,葉財神只所以不帶我,是他母親在那個時間裏查出了重疾。噩耗襲來,葉財神的世界沒再晴朗過。想想母親在農村,地裏的活,鋤地,播種,收割,都是她壹人抗下來,進城才幾年,還沒能享過福呢。他停了所有的工作,關了工作室,帶母親南赴濟南,北上京城,全力陪母治病,想著娘在這個世界上多留壹天也好。惜天不佑人,醫生治病不救命。壹年後母親還是故去了,葉財神因此沈淪了好幾年,日日被思念的傷痛纏繞著,不得解脫。
“我不願整日裏坐辦公室,擺弄科目。時間長了,人都木訥了。”
“先留下幹壹個月,能熬下來,前面自然有大好前程,否則直接開路,不叨叨。”輝哥準備結束談話了。
這就行了?開始來的時候,我還是很掙紮的。現在我被輝哥吸引了,說話直率,不拐彎。我討厭委婉和暗示。什麽年代了,痛快直接壹些就好了。我想要留下來!
入職後的時間裏,我日日不得閑坐,稅務,銀行,政府間轉軸壹樣的跑,跟在輝哥的後面,要資料,復印資料,遞交資料。輝哥幹事風風火火,跟著他,動作要快,思維也要跟上。壹理解錯了,他張嘴就叱責,我不敢怠慢,也變得急風暴雨,早晨也不再賴床。
經歷之後,才知自己幼稚,估計簡單了。原先常熬夜到兩點才睡,現在的我回到家飯沒吃倒頭就睡,韓劇追到哪裏都記不得了。妳說得有多累,多苦。
好在我壹直咬牙堅持下來了,人也瘦得苗條多了。這還只是上市前的盡調,正式工作還未展開呢,不知前面的路是否更崎嶇?
這其間我也見識了輝哥的風光。企業內財務工作條條理理,點面到位,企業外談笑風生,應酬自如。偶有閑情時,輝哥剖開壹根雪茄,將煙絲取出來,摁進煙鬥,點燃,把腿交叉搭在桌子上,美美地吸著,陶醉著,煞是愜意。
雖說小地方的財務總監不怎麽張揚,但出門會客總有些體面,酒桌上總能排個好位置,同行間觥籌交錯,盡顯君子雅意。真令我好生羨慕,什麽時候我也能如此排場?
磨磨折折壹年過去了,自己感覺過得較前幾份工作充實多了。卻不料風雲突變,聯保出事了。
輝哥老板原是跑鋼材業務的,值國家經濟擴張的美好時代,就拉了七八條槍,租了十畝地,幹起了國家電網配套產品。經歷十幾年發展,已然置地百余畝,產值過億了。剛過了幾年好日子,老板被上市的火給燎著了,中了瘋魔非要上市不可。投資商們來了幾撥,都言規模不夠,揮揮手從茲去,不曾留下壹個大錢。
於是老板心忿忿然,到處籌錢,把百余畝地上面蓋蓋了個滿滿當當,新蓋了廠房就要添置新機器。銀行貸款額度用到了頂,輝哥報告打了幾回,銀行就是不給增貸。老板正愁著,忽然間就冒出來N多的擔保公司,找幾家企業互相擔保就能貸款。當真無米也能開夥?老板壹時迷了眼,腦袋被驢踢了五、六次不止,全然不想這錢還是要還的。喝令:貸!貸!貸!
輝哥的頭腦還是清醒的,認真計算了企業經營狀況,資金流量。做了份財務籌劃書告知老板,不行!這樣搞,壹旦到期逼貸,企業資金鏈就崩了。老板這時間天天往北京跑,見了些達官顯貴,被鬼話迷了心竅,哪裏還聽得進去。把個輝哥叫進辦公室,連踹了好幾腳。“讓妳貸妳就貸,又不要妳還。人家把錢都送到門口了,妳還要給我擋出去,我還怎麽幹成大事業?”
輝哥也沒了脾氣。我給他辦公室送材料,只見他呆在椅子上,也不說話,只抄起眼前桌上的壹疊資料盡力揚到空中,然後怔怔地看著它們四散飄落。
此段時間,正是企業的高速發展期,但資金供給卻壹直不順暢,輝哥的電話鈴聲不斷,主題不離壹個錢字。盡調也暫時擱下了,我跟著輝哥天天在擔保公司、聯保企業、銀行之間跑。像極了當年的迅哥兒,在當鋪裏當當,當了銀子再到藥鋪裏取藥,來回打轉。輝哥的脾氣也越來越糙,失了修養。在辦公室罵爹罵娘,滿嘴地方土臟話,尤其是對著電話的時候,更是文明人不文明了。
花錢壹時爽,但每年還壹貸壹的日子壹到,大老板們都縮了脖子,走路如喪家之犬。盤算著誰能借錢給他周轉幾天,都想去叫聲爺。老板們個個肚子大,全是貸款餵起來的,家裏沒的幾塊錢存款,舉借無門,最後還得走過橋貸的路子。輝哥就在這時著了道,擔保公司不是東西,借款合同不僅讓老板和親老婆面簽,非要扯上財務總監也簽字。千不從,萬不願,輝哥還是苦著臉簽了。還不是上養老,下養小,生活所迫。
後來聯保出事了,擔保跟著追人。老板們跑路的跑路,企業查封的查封,輝哥和他的老板都上了黑名單。廠裏設備被擔保公司搶了個光,員工等了幾天,也死了心,都作鳥獸散了。輝哥也東躲西藏到外地去了。此以後,大家也各自謀生去了,與輝哥失了聯絡,再無消息。
此壹陣仗,傷得不只壹個輝哥,多少企業還依然掙紮在債務的泥潭裏不得脫身呢。
當時還有副對聯特形象,
上聯 :“拆東墻,補西墻,墻墻有洞”
下聯 :“借新債,還舊債,債債不清”
橫批 :“死了算了”
媽到底是親媽,既然會計的飯難吃,換個行當吧。現在銀行跟拉保險的差不多,好進,能拉存款就行。媽為了女兒的生計,厚著臉皮找七大姑八大姨,把各家的存款都往我投靠的銀行裏存。總算把這碗飯吃下來了,已然混了七八年了。又睡懶覺了,也胖回去了。
閑時與朋友喝茶偶遇葉財神,勾起了輝哥的話題。葉財神笑而不答,只說,“我請妳吃宵夜吧!”
葉財神拉著我來到“蠡島”的湖北岸。
“蠡島”是壹個人工開鑿的蓄水湖,分南北湖,北湖未開發,葦草叢生,荒涼遍地。
離湖岸不遠處,早年間有無良開發商蓋了幾個樓座,未完工就跑路了。不確定有沒有人買,確定是沒有人住。北湖愈發顯得荒涼,
因為荒涼,我也未曾到過這裏,不知這裏還有壹處店頭。外立面裝修已破舊,門頭上有木制匾額:“餛飩?魚”。
“老板,兩份餛飩,肉三鮮!”葉財神進門就喊上了。
前臺有壹小姑娘在打理,後廚挑簾出來壹人,嘴著含壹琥珀色煙鬥,膚色黝黑,瘦臉短發,面凈無須,高個無肚。仔細打量,赫然就是輝哥,卻似換了模樣。
輝哥沒了趾高氣揚的神態,卻依然有著目空壹切的傲氣,看見我也沒打招呼的意思,徑直走到門口,臉沖外,身子斜坐在椅子上,腳蹬著門框,美美地抽著他的煙鬥。
葉財神只用餐巾紙擦著桌子,不說話,我也無話,只瞅著輝哥抽煙,氣氛卡住了。
輝哥抽了會兒煙,甩了句話,“莫談會計!”,轉頭入了後廚。
我愕然,無解。
直到三鮮餛飩端上了桌,葉財神這才慢慢說起了輝哥的往事。
當年出事後,輝哥家被擔保公司惡意搶占,輝哥躲到外地,老婆帶女兒暫住到了娘家。日子久了,表面上擔保公司不那麽囂張了,後輝哥也敢出來冒泡了。為了生計,低調做人,輝哥找了家小企業,幹了陣子小會計。
終於還是不如意,生產的成本數據與倉庫出庫數據半年裏就沒上壹回,面對小自己很多的主管的咆哮,憤懣的神經,常有找把斧頭砍人的沖動。
想想以前的風光,忍不了啊,忍不了!幹脆,小會計也不幹了。
當年輝哥的老板經不住別人忽悠,投了些錢在近北湖的樓座,收了幾份雙方簽字的抵押合同,還不算是正式的。當年聯保出事,輝哥從保險櫃裏搶出了這幾份抵押合同,壹直攥在手裏。
原來的家回不去了,他就只好來到了這裏棲身。這裏的房子只完工了兩層,三樓的鋼筋還露在外面呢,無人變現。當年這裏被當做樣板房,兼做宿舍,是通了水電的。東西早搬空了,裝修還在,壹樓開店,二樓睡覺。憑這幾份非正式的抵押合同,輝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在這兒“看樓的“,賴在這裏幾年了,也閑也安生。
輝哥就在這兒立了店頭賣起了餛飩。姑娘大學沒考上,索性也過來幫忙。
“輝哥現在不只是賣餛飩,前面沼澤地,輝哥圍了塊水塘,養了些魚。偶爾烤個魚,做個全魚宴,愜意得很。”葉梓遙笑著對我說。“妳以為只有餛飩吃?”
“輝哥養的魚不多,想吃的時候,不準撈。自個釣!自家魚釣著吃的快樂,妳有嗎?”
我好像沒有,成家有了孩子,整天過得行屍走肉。朋友間的快樂少了,親戚間的快樂淡了,家庭生活的快樂也變得麻木了,想不起來了。
“輝哥徹底離開會計江湖了,以後也就這樣子了。”
輝哥不願再提及會計,反正是沒有溫暖。所有的會計回憶都是傷痛。人也愈發的不願說及往事了。
“會計都幹成這樣,以後是不是沒有人幹會計了?“我茫然了。“會計的前途何在?
待結賬走出店面,後面傳來了輝哥那句冷冷的話。
莫談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