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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星是什麽?

勾起這個話頭的是英國海軍退役軍官、業余歷史學家加文·孟席斯。孟席斯在《1421:中國發現世界》中談到,鄭和的分艦隊航過好望角之後,順著海流航行到南美洲海岸,並到達今天的麥哲倫海峽。然後他們駛向福克蘭群島,也就是上個世紀80年代英國和阿根廷武力爭奪的地方。為什麽要去福克蘭群島?孟席斯說,因為老人星剛好可以垂直照耀該群島。古代中國人壹向重視老人星,而確定了老人星的緯度,相應就可以解決航行在南半球的緯度問題。思路是:由於北極星,對中國人來說,可以很容易測定北半球星星的緯度;而在福克蘭群島,在老人星的垂直照耀下,如果在北方夜空中找到北半球已經測定緯度的某顆星,這樣就可以測量老人星與該星的緯度夾角,於是很容易計算出福克蘭群島的所在緯度(南緯52度);隨後,在南半球的任何地方,只要測量夜空頂點與老人星的夾角,就可以確定該地的緯度。早期航海中,確定緯度是很重要的。當然,確定經度可能更重要,但是也更難,西方人是在16世紀解決的經度測量問題。沒有證據顯示鄭和艦隊解決了經度問題,盡管孟席斯猜想中國人可以辦到。

對於孟席斯認為鄭和的分艦隊曾經到達美洲甚至環航世界的結論,我個人持保留態度。畢竟,盡管孟席斯提出了很多證據,但尚未有壹個可以坐實。他也有自知之明,自稱“業余歷史學家”。我覺得這是很老實的自我評價,因為他做學問的方法跟《眾神之車》的作者瑞士人丹尼肯很像,後者曾經在1969年提出壹個驚世駭俗的觀點:上帝實際上是外星宇航員。丹尼肯搜集了很多文本和實物證據,認為在遠古時期,外星人乘坐飛船降臨地球,給當時非常落後的人類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並且他們通過神話和藝術品保存了這種記憶。但無論如何,丹尼肯無法給出任何壹個確鑿的證據,而只能提供壹連串具有邏輯關聯的猜想。在學術發達的今天,這樣做學問很業余是吧?

同樣這也是孟席斯的問題。他給出了清晰的邏輯關聯,然而在每壹個邏輯關聯的節點上,卻都無法提供不容質疑的證據,而只有疑似證據。這樣的疑似證據很多,各位有興趣不妨自己去讀。

但是,孟席斯有壹點比丹尼肯高明太多。丹尼肯沒當過宇航員,孟席斯卻當過皇家海軍的潛艇艇長,環航過世界,是恒星導航和洋流體系的專業人士。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非要得出結論,而只是探討鄭和船隊發現美洲、環航世界的可能性,也許真的沒有人比孟席斯更有資格。實際上,孟席斯在書裏也不無自得地宣稱,如果沒有壹點點恒星導航和洋流的知識,是沒法讀懂這本書的。

個人以為,孟席斯替鄭和分艦隊選擇老人星作為確定南半球緯度的坐標,如果當年艦隊真的負有測量緯度的使命,恐怕也只能盯著老人星了。其實,南半球夜空還應該有比老人星更適合當坐標的星星,比如南十字星座,又小又醒目,然而這個星座對於中國人來講,實在太偏南了,以至於鄭和之前的史書裏基本上沒有記載。南十字星座在南緯60度,理論上只有長江以南可以看見,但這也只是理論上而言,實際上星星要升高到地平線10度的樣子才適合觀測,那麽就要跑到廣州壹帶了,而廣州開化相對較晚。

老人星在南緯52度多,理論上北緯38度以南可以看到,但要看仔細也要到長江流域了。可能是這顆星實在太重要了,所以執著的漢代天文官們(他們負有觀測星象以便預測王朝興衰的重要使命)居然在北緯35度的長安觀測到它並且記錄在史書裏,真是無比佩服――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地平線上3度左右看到任何星星。

老人星大概是古代中國人心目中最吉祥的壹顆星星了。民間壹般叫它南極老人。南極者,特別偏南的意思;老人者,那是長壽的象征。在民間畫冊裏,那個長著大大額頭的白胡子壽星佬兒就是它。這顆星也特別亮,是全天僅次於天狼星的第二亮恒星,發出類似高級珍珠那種米色的光芒。

古人真的很在意老人星。唐朝開元年間,派出測景隊奔赴全國各地,以便在不同位置上測定同壹時間太陽的高度,從而確定當地緯度,並由此可以計算出地球的周長。派往最南邊的壹支測景隊到達越南河內附近,其領隊元太報告說:八月間,從海中可以看到老人星升起來很高,在它的下面(南面)群星燦爛,很多都是以前不曾記載過的。

宋、元之間海上貿易發達,相信至少航海者對於老人星甚至南十字星座絕不陌生,相關知識應該能夠在民間流傳,但官方文件缺乏記載。孟席斯認為,這些民間的知識積累,對鄭和下西洋當有很大幫助。

有兩年我是壹個瘋狂的星空觀測者,盡管當時在北京,卻立誌要看遍夜空中所有肉眼可見的星星,包括那些只有在南半球才可以看到的(幸運的是,這個夢想我已經實現了)。在北京的那些個不眠之夜,我經常望著南方地平線發呆,心想如果可以透視該有多好,因為老人星就藏在地平線下方壹點點啊(北京的緯度是北緯40度)。

很自豪,後來我終於有機會看見老人星了,而且不是壹次,而是四次,在四個不同的地方。最無趣的壹次是在新加坡等飛機,晚上十點來鐘樣子,隨便壹擡頭,就看見它掛在那裏,因為以前看過了,也沒怎麽特別興奮。最不可思議的壹次是在廣州,半夜打完邊爐往回走,擡頭發現夜空居然完全放晴了,而且沒有任何霧氣,這在廣州極為難得,於是在山腰頂上看見了它。當時興奮得拉著同伴就開講,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最壯觀的壹次是在巴厘島,整個南半球星空壹覽無余地向我呈現,不過當時我已經無心觀賞老人星,而是把註意力全部投給了前所未見的南十字星座等。

最興奮的還是第壹次看見,那是在泰國帕塔亞。晚飯後,同伴都出去尋歡作樂,我壹個人去海灘,全不理會導遊關於治安問題的警告。出發前我早就做好功課,老人星將在什麽時刻從什麽方位以什麽角度升起來,於是整個前半夜都坐在海灘上死盯著那個方向。起先附近還有幾撥老外聚會,將近午夜的時候就只剩下我壹個人。有點怕怕的感覺,但想想還是覺得值。淩晨壹點左右,霧氣已經很大了,連天上星星也仿佛在水裏漂浮。突然間,預定方向的樹林上方,壹顆星跟從水裏撈上來似的,朦朦朧朧開始閃爍。就是它了!

等我意識到自己,發現自己正沿著海灘狂奔,壹邊跑壹邊喊:“看妳往哪裏跑!”――不好意思,人在完全忘我的時候,往往回歸童年的很多習慣動作。

順便補充壹句,看老人星,秋天的後半夜、冬天的午夜都可以,但最好還是春天的前半夜。如果看星圖,它是船底座的主星。

當初,鄭和艦隊真的追逐過這顆星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那麽,他們曾經跑到福克蘭群島,只為讓這顆星能夠照耀頭頂嗎?我無法判斷,持保留態度。但是我很喜歡孟席斯這個人,因為他跟我壹樣喜歡老人星,還比我更有想像力,而且在理論上是可以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