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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眼漫談“守仁格竹”

序古聖先賢,縱然以陽明先生王守仁之傳奇,亦不免遭人詬病。遙想當年政治課講思想史,批心學為唯心主義;書中舉例,即“巖中花樹”“不在心外”也。彼時大為不解,何以 “使用唯心主義”能夠 “鎮壓農民起義”?越批判,越好奇,常欲刨根問底,然而終不可得。成年離家後,吾求學長春十余載,又赴蔚山,復轉達姆,然後飛奧斯汀,最終定居大連。凡壹十八載,但有閑暇,便玩味心學,愈琢磨愈退向基礎概念。今於“格物”上有些許心得,遂有此文,留待日後參詳。

竹者,亞洲常見植物,朝鮮謂之他伊,日本又稱千尋草(宮崎駿《千與千尋》?),英語寫作“bamboo”。其位雖列“花中四君子”之末,卻最神似君子——“未出土時已有節,到淩雲處尚虛心”。清戴凱《竹譜》:“植類之中,有物曰竹;不剛不柔,非木非草”,謂竹之卓爾不群。明方孝孺《竹深軒記》:“夫竹之為物,其幹亭亭然,其葉青青然,其色瑩瑩然,如蒼玉然。涅之而不汙,濯之而愈新,其與本真之性不染於物者,豈不同乎”,謂竹之出塵不染。晉江逌《竹賦》:“有嘉生之美竹,挺純姿於自然;含虛中以象道,體圓質以儀天”,謂竹之天人合壹。陸遊《言懷》:“蘭碎作香塵,竹裂成直紋;炎火熾昆岡,美玉不受焚”,謂竹之威武不屈。宋蘇東坡嶺南筆記:“食者竹筍,庇者竹瓦,載者竹篾,爨者竹薪,衣者竹被,書者竹紙,履者竹鞋。真可謂不可壹日無此君也”,謂竹之百般妙用。——且慢,竹子尚有壹種妙用為東坡先生所不知:可以用來“格”,而且壹格格出壹則千古公案:“守仁格竹”。

陽明先生為何要“格竹”?只因自小立誌做聖賢。他曾求教於壹齋先生婁諒,得到的回答是,“聖人必可學而至”。具體做法,便是按照朱熹的理論,“格物致知”——壹草壹木都有道理,必須要去格出來。王陽明於是選擇了格竹子;換句話說,陽明“格竹子”乃是對朱子“格物”理論的具體實踐。那麽,何為“格物”?“格物”概念早在《禮記》中便已經被提出,朱熹在談心性修養時把它推崇到極高位置——“此壹書(《大學》)之間,要緊只在‘格物’兩字”——可以說“格物”即朱子《大學》思想之核心。“致知在格物”,獲取知識的方法就在於窮究事物之理。

程朱理學主張: “今日格壹物,明日格壹物,脫然自有貫通處。”意思很明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妳只管埋頭苦幹去格物,不要問什麽時候能達到貫通的狀態!從什麽東西開始格都可以,格壹個算壹個!

關於格竹過程,《王陽明全集·年譜》記載,弘治五年壬子(1492年),21歲的王守仁隨父親王華居住在京師,“遍求考亭遺書讀之。壹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裏精粗,壹草壹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沈思其理不得,遂遇疾。”

《傳習錄》更是詳細記載了陽明本人的敘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壹言以蔽之,陽明先生早年確實進行過壹次無比認真和投入的格物的實踐,和好友壹起格了自家亭子前面的竹子。他的結論很明白:“格竹”無用!

如果妳喜歡美國大片、威爾·史密斯主演的《飆風戰警》,妳壹定還記得其中有個情節——最可靠的情報不是來源於專業雜誌,而是來源於八卦小報。類似地,有時候,小老百姓的故事反而把大條道理講得更加生動、樸實、淺顯易懂。

話說守仁同學格竹而病後,嘆息道:“子曰: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不謬!然而禪宗大師皆能靜坐而悟道,何以聖人之道如此難求?”大病初愈出門散心,他不知不覺間又到竹林邊。但見壹老者健步而行,仰天而歌:“烏兮,烏兮,何渴之極!瓶水不可飲,江河豈可竭!”守仁壹聽有戲,忙上前施禮。老者駐足反問:“小子,有何問焉?”守仁忙說:“前日某信《中庸》“格物致知”之教,行之不能,思之不解,想請指教。”老者壹笑:“小子,妳想到哪裏去了?格物並非與物相爭鬥,並非憑空推究。欲知究竟,請隨我來。”守仁於是緊隨老者來到壹片稻田前。這片稻田壹如九宮格壹般被田埂分成了九塊。老者手指稻田問道:“這裏有幾片稻田?”守仁立即回答:“自然是是九片。”老者繼續問道:“為何是九?”陽明道:“稻田被田埂劃分成九宮格,所以說是九塊。”老者道:“那麽,如果沒有田埂呢?”陽明道:“那便是壹塊稻田。”老者道:“九塊壹塊,有何不同?”陽明道:“並無不同,差別只在有無田埂。”老者道:“那麽格物之理妳明白了?”竹子插嘴道:“明白個P。妳根本什麽都還沒說……抱歉,忘了俺沒有臺詞了,妳倆繼續。”守仁不解:“此與格物何幹?”老者道:“格者,格也。九宮格是格,田字格亦是格。因格數不同,導致稻田塊數不同。格物其有定理哉?”

陽明似有所悟,趕忙請問:“然則又該如何格竹子?”老者哈哈壹笑:“格竹子亦易事也。以尺格,可得竹子高度;以秤格,可得竹子重量;若以顯微鏡格,則可明白竹子何以如此堅韌。天有天道,物有物理,然無尺無以知長短,無秤無以知重量,無晷無以知天時,無規無以知地理。所謂格物致知,意在於此也。可惜我中華人士不解格物正解,壹味整體觀,又是參禪悟道,疏於對事物精細分析和研究。吾恐怕三百年後,中華必受欺侮於夷人之技也!”言罷,袍袖壹揮,飄然離去。只剩陽明站在那裏癡呆呆發楞。竹子又道:“尼瑪這老頭是從民國穿越來的吧?知道的太多了!抱歉,我又插話了,妳們繼續。”

列位看官,是否縱然遍覽諸位夫子的觀點,仍然壹頭霧水?切莫著急,再聽聽陪審團的意見。陽明先生壹生頗具傳奇色彩,格竹事件更是令其傳記研究者矚目。關於“格竹”之是非成敗,現有意見大致分為迥然不同的兩派。壹派持肯定意見,包括康有為、章太炎、胡適、容肇祖、黃仁宇、島田虔次、岡田武彥等人;壹派持否定意見,包括劉述先、陳來、姜廣輝等人。肯定派認為陽明先生通過格竹實踐發現了朱熹理論中的謬誤,進而開始了自己的理論創新之路。如章太炎《國學講演錄》:陽明先生“格竹七日而病,於是斥朱子為非是。朱子之語,包含壹切事物之理,壹切事物之理,原非壹人之知所能盡,即格竹不病,亦與誠意何關,以此知陽明之誅朱子為不誤。”否定派則認為,格竹事件源於陽明先生對朱熹理論的誤解,此事不過是思想史上的壹件“軼事”或者“笑談”——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其中是非曲直,主要關乎兩點:第壹,守仁是否誤解了朱熹的格物理論?第二,格竹事件本身是否是無足輕重的笑談?

要回答這兩個問題,非得對各個概念咬文嚼字壹番不可——畢竟辯論的前提是基本概念的壹致。朱熹在《大學章句》中把“格物”訓解為:“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也就是說,“物”泛指“天下之事”,包括“上而無極、太極,下而至於壹草、壹木、壹昆蟲之微。”“格”字有“至”“到”的意味(可能是繼承自《全唐文》:“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簡而言之,朱熹格物的目標,是要人以人、事、物當然而然的道理去做出對人、事、物合理的處置。在這裏,“物”“我”兩分而對立。要想能夠正確地處置事情,必須先要明白事情的道理;要明白事情的道理,必須先去逐個認識事情;天下事物那麽多,認識事物的積累式、漸進式過程必然是長期的,甚至是遙遙無期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這便是朱熹理論的要點——註意,只是他的理論,不是他的實踐。

在陽明先生那裏,他將格物之“格”改訓為“正”,將格物之“物”改訓為“事”。他說:“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於正者,為善之謂也。夫是之謂格。”從陽明先生說“格物”“只在身心上做”可知,他所說的“物”,主要是自己的內心。畢竟,他格物的出發點是做聖賢。什麽是聖賢?在古代,聖賢指代的主要群體其實是帝王,“聖”、“王”相通。王是什麽?溝通天地人的上帝意誌的世間代理人,也就意味著“王”、“聖”絕對正確,即擁有真理。在朱熹那裏,這個真理存在於萬事萬物之中,所以要壹件壹件去格,格得足夠多了,自然就能把握真理了,那我做什麽也都是正確的了。悟道之後的陽明先生則不,他直接關註自己內心的道德品性;如果我按照正確的做法去做事,那我肯定是正確的。在陽明這裏,“物”“我”不二,自己認識自己,自己評價自己,自己改造自己。

說完朱王二人的格物概念,再說說筆者的理解。在百度字典裏,“物”有下列義項:

1.人以外的具體的東西:事~;生~;~質;地大~博。

2.內容,實質:言之有~。

3.指自己以外的人或跟自己相對的環境:~議(群眾的批評)。待人接~。~望所歸(眾望所歸)。

這個物,可以包括宇宙間的壹切。在朱熹那裏,除了自身以外,都可以算作“物”。而在陽明那裏,“物”只包括自己的內心,而其他事物已然投射於自己的內心。在字典裏,“格”有下列義項:

1.劃分成的空欄和框子:方~兒。

2.法式,標準:~局;~律;合~。

3.表現出來的品質:~調;性~。

4.阻礙,隔閡:~~不入。

5.擊,打:~鬥;~殺。

6.推究:~致。

7.樹的長枝。

8.至,來:~於上下。

9.感通:~於皇天。

10.變革,糾正:~非。

11.某些語言中的語法範疇。

貌似朱熹取義項8,陽明取義項10,還有壹個專門為“格致”準備的義項6。說實話,筆者最討厭這種兼容並包的和事佬字典了。其實真正比較分析後可發現,“格”的本質是“界限”、是“類別”——更像民間老夫子的“格格”解釋。比如,《論語·為政》:“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裏的“格”,有人解釋為“百姓革除壞毛病而走上正路”,不過就是指“百姓約束自己的行為,使之有界限,保持在守法的類別之內”嘛。又如,Reinhold Niebuhr的The Serenity Prayer(平靜禱文):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

願上帝賜我平靜,以接受無能為力之實;

願上帝賜我勇氣,以改變力所能及之事;

願上帝賜我智慧,以分清此二者之界限。

其實,“劃分類別、堅守界限” 才是修煉德性、應對人世間壹切問題的大智慧。所謂的“格物”,在筆者看來,就是“對事物進行分類”,把不同事物根據其特性分別放到各自的“框框、格格”裏面去。換個時髦的詞,就是——科學。所謂科學,就是把經驗先分類再抽象,先歸納再演繹。

說完理論概念,再說實踐行動。朱熹的理論沒有問題,格物的確需要壹件壹件進行,深入考察分析,直至無窮,然後才能得到絕對真理。“雖草木亦有理存焉,壹草壹木豈不可以格。如麻麥稻粱,甚時種,甚時收,地之肥,地之脊,厚薄不同,此宜植某物,亦皆有理。”看,朱熹同學說得多麽好、是多麽具有實踐精神啊——問題是這些事情朱熹壓根壹件也沒做過!陽明先生倒是在竹子上嘗試了,但是他並沒有種竹子、收竹子、把竹子做成家具……他也壓根沒動手,只是坐在那裏對著竹子幹瞪眼瞪了七天!朱熹認為格物要漸進要積累,格物至無窮然後可得真理,而陽明則想只格壹個竹子就達到做聖賢的目標。朱熹空想,陽明魯莽。前者話說得極為漂亮、正確、無懈可擊,但卻不可行,當然朱熹也沒真的去做——君豈不見,提倡“孔融讓梨”的人,從來都是想讓別人做孔融而自己去做孔融的兄弟?後者倒是願意付諸行動,但是由於沒有人做出具體的示範,加上他自己急功近利壹心只想做聖賢,所以格竹也沒格出個所以然。壹言以蔽之,王陽明的確誤解了朱熹,而且是用糟糕的行動否定了糟糕的理論。

為什麽會這樣?其實同為宋代人的邵雍《觀物內篇》已經有過解釋:“天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觀之以理 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聖人之所以能壹萬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於其間哉?”也就是說,士大夫們並不在乎外界的客觀存在,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內心。外界事物不過是壹面鏡子、實現“反觀”的媒介而已。詩言誌——古人詠梅、詠蘭、詠菊、詠竹,其實詠的、誇的、贊的都是自己。再壹個,理學和心學說到底都是儒學,儒學是規勸帝王的學問,講的都是仁義道德、治國理念。格物是《大學》的重要觀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順便說壹句,很多人把這裏的“止”解釋為“達到”,也就是“停止”的意思。筆者認為不準確,它應該是“站在、立於、保持”的意思。好比說,跟多人把“武”解釋為“止戈為武”,好像我們多麽愛好和平、反對暴力。其實,這裏的“止”,是“站立”、“操持”、“掌握”的意思,正所謂“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其他例子比如企業的企、腳趾的趾。忍不住感慨壹下,漢族的傳統文化、漢族的民族性格,就是被壹幫不認識漢字還敢上百家講壇的“文盲”給敗壞了)。“大學”是教管理國家和民眾的學問的地方,像朱熹提到的“麻麥稻粱,甚時種,甚時收”之類的學問,那是在“小學”裏面教的。因此,在古代,“君子”又稱“大人”,大人上大學;普通勞動者,工匠技師之類,又稱“小人”(古代無貶義),小人上小學。

例如,《論語·子路》記載:“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在這裏,孔子批評樊遲,不是因為孔子鄙視“小人”的體力勞動,而是因為孔子教的是“上”如何管理“民”的知識。好比說,妳去壹個化學教授那裏請教怎麽唱搖滾樂,不挨罵才怪!這個例子反映的,正是“君子”、“聖賢”的追求。因為這個緣故,種竹子、砍竹子、用竹子做家具之類動手的學習活動,朱熹不會去實踐,陽明不會去實踐,古代絕大多數的士大夫都不會去實踐(極個別如沈括等,因此而偉大)。朱王二人的區別在於,朱熹是“偽君子”,自己不願意做還煞有介事地忽悠別人去做;陽明可算是“真小人”,自己覺得行不通(實際上是他方法不對),就算是古聖先賢說的也要反對,大概這就是心學在當時飽受詰難的原因吧。

還剩壹個問題就是,格竹事件有意義嗎?有,確實對陽明創立心學有推動作用,只是沒有傳說的那麽大。他真正質疑理學並創立心學,是在龍場悟道期間完成的:“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這壹點顯而易見,無需多談。格竹事件被擡得那麽高,根本來說,還是源於眾人對陽明先生傳奇壹生的追捧。那麽好,老問題看似解決了,新問題隨之也就產生了:既然朱、王二人的理論都不準確而且兩人也都不重視實踐活動,為什麽他們的事業那麽成功以至於被推崇為聖人呢?這是個大問題,是個更加實用的問題,留待下回分解。

朱熹的格物理論是完美的——除了不可行之外。畢竟,人生不過壹百年,誰能格物至無窮呢?好在就像星爺說的:大家混口飯吃,何必認真呢?朱子對自己的格物理論也不過是講講而已,並不打算真的去實踐。從未真正實踐格物理論的朱子之所以成功,源於如下兩個因素。

第壹,儒家講的“格物致知”之“知”,只不過是“德性知識”而非“見聞知識”(前者做好了是君子士大夫,後者做好了自然科學家)。至於怎麽做才算君子,孔老夫子也早就規定好了——克己復禮。如果妳打算做壹個理學家,只要按照孔聖人的要求去修身,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動,那麽妳就算得上壹個道德君子。這樣的道德君子,雖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起碼他做事有分寸有底線,正是古代禮治社會所需要的。這樣的君子,哪怕是偽君子,至少可以自己不犯罪,還能為社會做表率。打個比方說,肯德基麥當勞的廚師比較容易做,因為炸雞腿做漢堡放多少鹽油炸幾分鐘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按照他們的食譜去做,雖然妳成不了五星主廚,但是起碼做出來的東西不會太難吃。朱熹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好,稱得上是謙謙君子,有先賢遺風。當然,也有古人的筆記反映他曾經勾引小尼姑甚至還扒灰,咳咳,故事很有意思,看看就算了,不可信,十有八九是政見不合的人編排他的。

第二,儒家研究的是帝王之學,也就是專門規勸帝王的學問。作為朱熹這樣的理學家,只要在經典詮釋、義理發揮上下下功夫就行了,具體實踐還是要交給皇帝去做的。正所謂,聽任皇帝們走自己的路,讓我不負責任地隨便說去吧(這裏也澄清壹個誤解:程朱理學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最初是說給帝王將相士大夫們聽的,後來變成針對婦女乃是經過了別有用心的發揮。這筆賬無論如何不應該算在朱熹頭上)。雖然朱熹的理論沒有經過實踐檢驗,但是只要他的理論足夠自洽,那他就沒錯。具體實踐是皇帝們的事情,不歸朱熹負責。因此,盡管宋朝皇帝多數幹得不像樣、丟人巴拉的,並不妨礙朱熹做聖人。

概括壹下就是,雖然朱熹的理論建立之前沒有經過實踐,但是理論建立之後也不歸他負責實踐。只要朱熹個人修身功夫做得好,理論上又能講得通順(通常越完美的理論越不容易實現,比如量子力學的從頭算解波函數),他也就立於不敗之地。

朱熹和陽明在格物理論(註意,是理論)上的差別,主要也在於實踐。前者認為需要格物實踐,但是實際並沒有;後者幹脆說,不用實踐,只關註自己的內心就夠了。也就是說,朱熹聲稱要有格物實踐,但是實際上沒去做;而陽明主張不必關註外物,但是實際上……會不會,反倒是有格物實踐?畢竟,朱熹只需要寫寫書講講學就行了,陽明還要平定叛亂、鎮壓暴民,沒有實際操作能力是不行的。

實際上,陽明先生確實是做到了關註外物和考察外物了的。他青年時代的活動內容,可以用“出入佛老”“泛濫無歸”來概括。青年王陽明,擅長寫詩作賦、論道談玄、騎馬射箭、調兵遣將,曾經遊歷關外、彈劾奸佞、逃避追殺、謫居龍場。甚至,根據史料,壹些需要為尊者諱以避而不談的行為我們都有理由懷疑他曾經嘗試過。如果這些都不算格物的實踐,那還有什麽格物實踐?這些不但是格物實踐,而且是後人幾乎無法復制的格物實踐。那麽,奇怪的是,為什麽陽明先生會得出“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的結論呢?

如果妳有機會采訪馬雲,他十有八九會告訴妳,生命中最重要的是親情和友情,“錢財如糞土”。如果妳有機會聽釋迦摩尼講經,妳十有八九會聽到他說,世俗欲望要看破,“富貴如浮雲”。這裏的關鍵是,馬雲是中國首富,而釋迦摩尼曾經是王子。陽明先生也壹樣,他嘗試過太多,經歷過太多,格物格得太多了。前面說過,格物差不多就是壹種科學研究,概括加抽象,歸納加演繹。朱熹說的格物至無窮,既不可能,也不必要。佛偈雲:“千江水總是壹輪月光,世法不必盡嘗”。當妳的經歷足夠多以後,妳就可以運用不完全歸納法把和世界互動的經驗概括為壹個模型,將模型抽象出來的道理再向前演繹,然後應用在處理世間事上。陽明先生和官場久打交道,所以很容易猜到寧王朱宸濠會怎麽想;他在貴州龍場和當地的夷狄壹起生活了三年,摸清雲南土著的思維模式應該也不是難事。不破不立,不立不破——因為經歷過、體驗過。

如果真的是“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為什麽像陽明先生這麽傳奇的人物,他的弟子之中再沒有出過?弟子們可是直接修習的心學理論,按說起點不是應該更高嗎?很簡單,陽明的平生閱歷不可復制,沒有格物實踐也就沒有後面的致知。

正如熊逸說的,哪有什麽絕對的成功學理論?重要的是妳確實相信並認真去執行了。妳相信了,妳就會認真去做,做了就會收到實踐的反饋,反饋的經驗積累多了妳就自然而然地把各種事物和行為進行分類,進而概括歸納出壹般規律並加以運用。

格,就是分類。比如妳要了解地球,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地球上畫出各種格子,橫著也畫豎著也畫;格子越小分辨率越高,妳對世界的認知也就越詳細、越清晰。這樣下功夫深了,離成功也就不遠了。

筆者常常跟人說,小孩子應該主要發展的能力,就是聽故事和講故事的能力。因為,會聽會講,首先要求妳能夠抓住重點,能夠分清楚哪些信息是重要的,哪些是細枝末葉……

好,說了這麽多,有什麽用?學以致用,明白了“格物”概念,有什麽用?

格物就是分類,互相比較,觸類旁通,舉壹反三。格物就是歸納法加演繹法。只有格物上達到“真積力久”的程度,才能取得成功。也就是說,妳必須在某個領域的認知上分辨率足夠高,才能取得成績。如果妳自認為天賦壹般,那就選取個小壹點的領域。有個腦筋急轉彎說,鍋裏同時炒著黃豆和綠豆,怎麽壹下子把它們分開?很簡單,黃豆和綠豆都只放壹個,那就容易分類了。容易分類也就容易掌握,其實,現代科學和社會分工,就是這個思路。

從本質上說,儒家內部心學和理學的格物理論之爭,恰似禪宗漸悟和頓悟之爭。他們並沒有什麽實質差別,只是後者更容易讓人獲得成就感、從而產生正向激勵罷了。但這不是說朱子格物論不如心學格物論,只是適用人群不同罷了。論格調,反倒是朱熹更能代表精英階層,陽明心學則有點大眾化的快餐意味。這是另壹個話題了,壹言難盡,就此打住。

筆者特別想說的壹點感受就是,當前社會上的傳統文化學習,太功利,太浮躁,形式大於內容,基本可以定性為壹場不走心的鬧劇,無端被別有企圖的聰明人渾水摸了魚去!茍活都覺得困難,想啥子詩與遠方?家人都照顧不好,做什麽堯舜禹湯?突然感覺自己正在寫的,不是別滴,正是壹個自我批評的檢討書啊。寫這個小文的過程,也算是自己“格”自己的過程吧。陽明先生因為格竹,走上了創立心學之路;俺因為研究守仁格竹,也要走上洗煉身心之路。從此不再談玄論道了,俺要隔三差五去健身房鍛煉啦!為健康付出的努力,總不會白費。

最後,用1930年胡適先生為“中國科學社”寫的社歌的最後幾句作為結尾:

我們唱天行有常,

我們唱致知窮理。

怕什麽真理無窮,

進壹寸有壹寸的歡喜。

———— 2017年12月10日於瑞草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