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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中的孩子·麥克尤恩》原文

作品提要

壹個冬季的早晨,斯蒂芬帶著3歲的女兒凱特去超市購物。在他到收銀臺付費結賬時,凱特不見了。女兒丟了這件事對斯蒂芬打擊巨大,影響了他的生活。他和妻子的關系由此破裂,對工作也變得懈怠。最終斯蒂芬和妻子分居兩地。獨居生活沒有使斯蒂芬重新振作,反而愈加消沈頹廢。但斯蒂芬從不停止尋找女兒。過了兩年半,斯蒂芬和妻子見面,無法克制對彼此的需要而擁抱。妻子意外懷孕,臨產時斯蒂芬去妻子住處,兩人在等待新生命過程中諒解了對方。新生兒降臨後,斯蒂芬終於走出了過去的陰影。

作品選錄

凱特正處在這樣的年齡階段——她急速擴展的語言和隨之得到闡明的觀念讓她噩夢叢生。她無法向父母描述這些噩夢,不過顯然這當中含有故事書裏熟悉的內容: 會講話的魚,裝著城鎮的大巖石,渴望被愛的孤獨怪物。這天晚上她又連連做噩夢。朱莉不得不好幾次下床去照看她,結果直到天亮以後才得以再次入睡。現在她正睡著。斯蒂芬做好早飯,便開始給凱特穿衣。她雖然在睡眠中受盡折磨,卻仍然活蹦亂跳,滿心想坐在超市的手推車上逛商店。這樣天寒地凍的壹天卻有著不尋常的陽光,這無疑激發了她的興致。她頭壹回順從地配合著穿上了衣服。她站在他兩個膝蓋中間,他給她套上冬天的內衣。她的身體是那麽結實,那麽潔白無瑕。他將她舉了起來,頭埋在她的肚子上,做出要咬她的樣子。她小小的身子有壹股奶香味,還散發出溫暖被窩裏的氣息。她尖叫著扭動身子掙脫。當他把她放回地上時,她卻請求他再來壹次。

他扣上她的毛料襯衫,幫她套上壹件厚毛衣,然後紮緊了她的粗布褲子。她開始含糊而漫不經心地哼唱起來。壹會兒是即興發揮,壹會兒是童謠或是聖誕頌歌。他將她放在自己坐的椅子上,給她套上襪子,系上鞋帶。在他蹲著的時候,她就伸手去撫摸他的頭發。跟許多小女孩壹樣,她對父親有壹種奇特的衛護心理。在他們出門以前,她總要檢查壹下父親的衣扣是否全部扣好。

斯蒂芬給朱莉端來了茶。她仍然半睡半醒,弓著身子,膝蓋蜷縮在胸前。她咕噥了幾句,但聲音都消失在枕頭中間。他將手伸進她的睡衣,輕輕撫摩著她的後腰。她翻過身來,將他的臉拉到自己胸前。他們接吻時,他在她嘴裏嘗到了壹股熟睡後特有的、濃厚的金屬氣息。在幽暗的臥室外面,凱特仍在哼唱她那集成歌曲。有那麽壹陣子,斯蒂芬甚至想取消逛商店的計劃,拿幾本書讓凱特墊靠著坐到電視機前面去。這樣,他就可以鉆進厚重的被蓋,躺到妻子的身邊了。天亮以後他們做過愛,但只是迷迷糊糊的,不夠充分。她現在逗弄著他,饒有趣味地看著他進退為難。他再次親吻了妻子。

他們已經結婚六年了。這是壹段緩慢而微妙的調整期。兩個人不論是在肉體的愉悅、家庭的責任,還是在必要的獨處方面,都逐漸趨向協調。忽視了其中任何壹個方面,其他方面就會遭到削弱或是引起混亂。因此,當他用拇指和食指輕柔地掐捏著朱莉的 *** 時,他還在心裏盤算著。壹個被噩夢擾亂的夜晚再加上壹上午的商場之行,凱特到了中午壹定會很瞌睡。到那時,他們就有壹段不被打擾的時光了。在以後懊悔悲傷的歲月裏,斯蒂芬總在努力嘗試回到這壹時刻,從無數事件的折縫中鉆回去,爬進被窩,改變他的決定。但是時間——誰知道呢,也許並不壹定是客觀的,而是更多地受到主觀思想的限制——卻偏執地否定了這第二次機會。世上沒有絕對的時間,他的朋友舍爾馬曾告訴過他,不存在獨立的實體,有的只是我們個別的膚淺的理解。斯蒂芬決定延遲享受快樂,先屈從於責任。他握緊朱莉的手站了起來。客廳裏,凱特向他走來,抱著磨損了的玩具毛驢,大聲說著話。他彎腰將紅色圍巾在她脖子上繞了兩圈。她則踮著腳尖檢查他的外衣紐扣是否扣好。還沒走出大門,他們的手已經拉在壹起了。

他們壹出門就好像走進了壹場風暴之中。正街是壹條通往南部的交通主幹線。街上的車輛風馳電掣,川流不息。這個籠罩在嚴寒的高氣壓下的壹天,將要成為永遠困擾他的回憶。明亮晴朗的天氣就像壹只嘲諷的眼睛,註視著所有細節。太陽下,臺階旁邊躺著壹只踩扁了的可口可樂罐,吸管仍然飽滿,還插在原位上。凱特想去把吸管撿起來,斯蒂芬拉住了她。遠處的壹棵樹旁立著壹只狗,它好像體內透亮壹樣,腰腿顫抖著正在拉屎,臉上帶著恍惚而興奮的表情。那棵樹是株老朽的橡樹,樹皮看上去剛被割過,樹身上凸起的斑紋精巧而發亮,凹痕則隱藏在最深的陰影裏。

從家裏到超市只有兩分鐘的路。走斑馬線穿過壹條四車道的公路就到了。在他們等著過街的地方旁邊是壹個摩托車銷售處,世界各地的車手們在這裏匯聚碰面。穿著破舊皮衣的男人,挺著西瓜肚,斜靠著或是騎在那些停放著的車子上。凱特取出壹直吮在嘴裏的手指,指向前方,低矮的太陽照亮了她那只冒著熱氣的小指頭。然而她還是找不到語言來形容她所看到的景象。他們終於過街了,壹大群汽車在他們身後焦躁地等待著,等他們壹到街中心的安全島,它們就呼嘯著疾馳而去。凱特尋找著那位兒童過路輔導員,每次她都能認出凱特來。斯蒂芬不得不向她解釋,今天是周六,學生不上學,所以她沒來。人很多,斯蒂芬緊緊拉住凱特的手,朝超市門口走去。在壹片嘈雜的說話聲、呼叫聲以及櫃臺收銀機發出的哢嗒聲中,他們找到了壹輛手推車。凱特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之後,自個兒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

逛超市的顧客分為兩類,就像部落或國家那樣界線分明。第壹類人自己有房子,那是當地壹些現代化的維多利亞式平頂住宅。第二類人住在本地壹些高層建築和市建住房中。第壹類顧客多是買新鮮蔬菜和水果,黑面包,咖啡豆,專櫃上的活魚,葡萄酒以及烈酒。而第二類顧客則要買罐裝或冰凍的蔬菜,烘豆,配制好的湯料,白糖,杯形蛋糕,啤酒,烈酒,還有香煙。第二類人裏面有領取養老金的人,他們買肉餵貓,買餅幹自己吃。還有壹些年輕的母親,因為勞累而顯得瘦削憔悴,嘴裏緊緊叼著香煙。有時候她們會在收銀處發作起來,給孩子 *** 上扇上幾巴掌。第壹類人中大多是些沒有子女的年輕夫婦,衣著華麗,最不濟也不過是因為趕時間顯得有點匆忙。他們中也有母親,領著家裏的傭人逛商店,還有像斯蒂芬這樣的父親,買著活鮭魚,盡著自己的壹點本分。

他還買了什麽東西?牙膏、紙巾、洗滌劑、上好的臘肉、壹只羊腿、牛排、綠色和紅色的胡椒、蘿蔔、土豆、錫箔、壹升蘇格蘭威士忌。當他伸手去拿這些物品的時候,是誰站在那裏?當他推著凱特走在兩旁堆滿商品的通道上時,有人跟蹤了他們。當他停下來時,是誰隔開他幾步遠站住,假裝在看壹個商標,而當他壹走動就繼續跟蹤?他回想過上千次,重新又看到自己的手,貨架,堆積的商品,聽見凱特喋喋不休地說話。他竭力轉動自己的眼睛,讓它們能擺脫時間的重壓睜開來,找到那個處於視線邊緣的隱蔽人物。那個人總是跟在他身邊或是稍後壹點的位置,在古怪欲望的支配下,正盤算著時機,或是僅僅等待著機會。但時間讓他的視線永遠地留在了自己當時辦的那些瑣事上,他身邊那些不確定的形狀都飄走了,分解了,無法辨認。

十五分鐘以後,他們已站在收銀處了。這裏有八個平行的收銀臺。他排在了最靠門的那列短隊中,因為他知道這位收銀員動作很麻利。他停下手推車,這時他前面排著三個人。他轉過身,將凱特從座位上抱下來,沒有人排在他身後。凱特正玩得高興,不情願挪動地方。她抱怨著,將腳勾在座位上。他不得不將她高高舉起來,好讓她的腳脫離座位。他看出來她有些煩躁,這讓他有壹絲恍惚的滿足——這明確無誤地表明她已經感到疲倦了。凱特小小的掙紮結束了,這時他們面前只剩下兩個人,其中壹個正準備離開。他繞到手推車前面,以便將物品放到傳送帶上去。凱特在手推車另壹面,抓著它的寬橫杠,做出推車的樣子。她身後沒有人。斯蒂芬前面這個人是個駝背,他正為幾罐狗食付錢。斯蒂芬拿起第壹件物品,把它放在傳送帶上。他站直了身子,也許這時他也曾意識到凱特身後站著壹個穿黑色大衣的人。但這幾乎不能算是壹種意識,而只是在無望的回憶中產生的最微弱的懷疑。那件大衣可能是件女裝,或者是只購物袋,甚至可能純粹是他的想象。他忙著手頭上的事,壹心只想盡快將它們處理完。他簡直就不是壹個警覺的人。

前面的人拿著狗食準備離開了。收銀員已經開始工作了,壹只手的手指跳動在鍵盤上,另壹只手取著斯蒂芬的物品。他從手推車裏拿出鮭魚,低頭瞧了壹眼凱特,沖她眨了眨眼。她笨拙地模仿他,皺著鼻子閉上了眼。他放下魚,向收銀員要了壹個購物袋。收銀員伸手到架子下面扯了壹個出來,他接過袋子,轉過了身。凱特不見了。這壹列中沒人排在他後面。他從容不迫地將手推車推到壹邊,心想她可能彎腰躲到櫃臺後面去了。隨後他走了幾步,朝唯壹壹個她來得及去的通道四下裏看了看。接著他回到原地,左右瞧了瞧。壹邊是成列的顧客,另壹邊是空地,鍍鉻的旋轉門,還有通向人行道的自動門。這時壹個穿大衣的人可能正匆匆從他身邊走開,但當時斯蒂芬正在尋找壹個3歲的小孩,而且馬上開始擔心街上的車輛可能對她造成的危害。

這是壹種假定的、以防萬壹的擔心。當他擠出人群,來到寬敞的人行道上時,他知道凱特不會在那裏。凱特在這方面不愛冒險。她不是壹個胡走亂躥的人。她太合群了。她更願意和身邊的人呆在壹塊兒。再說,她也害怕交通。他轉身回來,松了壹口氣。她還呆在商店裏,這也就不可能有什麽真正的危險。他希望見到她從收銀處成隊的顧客後面鉆出來。在最初壹剎那的擔憂之中,由於找得太急切、太匆忙,看漏掉也是常有的事。然而,當他走回來的時候,他卻感到壹陣惡心,喉頭收緊了,腳底也討厭地輕飄起來。他無視那位收銀員不耐煩的頻頻示意,走過了所有櫃臺,壹陣涼氣升到他的胃部頂端。他收斂著步子跑起來——仍然對自己的表現是否愚蠢有所顧忌——跑遍了所有通道,經過成堆的橘子、廁所卷紙和湯料。直到他回到始發地點,他這才拋開所有禮儀,深吸壹口氣,大聲喊起凱特的名字來。

現在他邁開大步,高聲叫著女兒的名字,腳步沈重地走到通道盡頭,並再壹次朝門口走去。周圍的人都轉過臉來看他。沒有人把他錯當成跌跌撞撞闖進來買蘋果酒的醉鬼。他的恐懼太明顯,太強烈,情感的熱量充溢了整個冷冰冰、亮晶晶的物理空間,叫人無法忽視。片刻間,四周所有的購物活動都停止了。手提籃和推車放到壹邊,人們聚攏來,談論著凱特的名字。不知怎的,大家很快都知道了,她只有3歲,最後壹次被看見是在收銀臺旁,她穿壹條綠色粗布褲子,抱著壹只玩具毛驢。母親們的臉繃緊了,警覺起來。有幾個人曾看見這個小女孩坐在手推車裏。有人還記得她身上毛衣的顏色。這個無名的商店變成了脆弱單薄的壹層殼,在它下面,人們不斷地議論、推斷、回憶著。圍著斯蒂芬的壹群顧客向門口走去。他身邊站著那位收銀小姐,她臉色關切而嚴峻。此外還有壹些穿著棕色、白色或是藍色外套的超市管理人員,他們突然不再是倉庫管理員、副經理或是公司代表,而變成了父親,潛在的或真實的父親。他們現在全都走到人行道上去了。壹些人圍著斯蒂芬詢問或是安慰著他,而另壹些人——他們更有幫助壹些——朝不同方向分散開來,走到附近商店門口去看了看。

丟失的小孩屬於每壹個人。但斯蒂芬卻是孤零零壹個人。他的眼光穿過不斷湊近來的好心人的面孔,落在遠處。他們同他無關。他們的聲音傳不到他耳裏,他們阻礙了他的視野,擋住他看到凱特。他得把他們推到壹邊,從他們中遊出去才能找到凱特。他感到氣悶,無法思考。他聽到自己說出“拐騙”這個詞,它立刻被傳到人群外圍,傳到被這番騷動情形吸引過來的過路人那裏。那個手腳麻利的高個子收銀員,看上去那麽堅強,現在卻哭了起來。斯蒂芬不由對她產生了片刻的失望。就好像受了他說的那個詞的召喚,壹輛濺滿泥點的白色警車駛過來停在路邊井欄旁。官方的出現讓災難進壹步得到了證實,這讓斯蒂芬感到惡心。喉嚨裏有東西直往上湧,他彎下身子。可能自己病了,但他壹點也不記得了。接下去又是超市,這壹次本著秩序和適當的原則,對陪同他的人做了挑選: 壹位經理,壹名年輕女士,她可能是私人助理,壹位副經理,還有兩個警察。壹切突然安靜下來。

他們正快步朝寬敞樓面的後部走去。過了壹陣子,斯蒂芬才意識到自己不是領頭的,而是跟班。商店裏已經清場,沒有顧客了。從他右邊的平板玻璃窗看出去,可以看到壹個警察站在外面做筆錄,周圍圍滿了顧客。壹片寂靜中,經理壹個人很快地說著話,他壹半在假設,壹半在抱怨。那個孩子——他知道她的名字,斯蒂芬想,但他的地位不允許他叫出來——那個孩子可能溜到庫存倉庫裏去了。他們本該壹開始就想到這壹點。不管他勸告了下屬多少次,冷凍庫的門有時還是沒關上。

他們加快了腳步。壹名警察的對講機裏傳來壹陣陣短促含糊的聲音。他們在奶酪類食品處穿過壹扇門走了進去。在這裏,所有的面具都摘掉了。塑料鋪磚地板讓位給了水泥地板,雲母在它上面閃著冷光。看不見的屋頂上高高地懸掛著壹些光禿禿的電燈泡。壹輛鏟車停在堆積如山的壓扁了的紙箱子旁。跨過壹窪骯臟的牛奶,經理急忙朝敞著門的冷凍庫走去。

他們跟著他走進壹間低矮狹窄的房間,裏面的兩條通道隱沒在半明半暗之中,兩側的貨架上淩亂地堆放著罐頭和箱子。在房子中央,肉鉤上掛著巨大的動物屍體。他們分成兩組,走進通道。斯蒂芬跟著警察。冷氣散發出冷凍罐頭的味道,幹澀澀地直鉆到鼻腔裏去。他們走得很慢,察看著貨架上箱子背後的空地。其中壹個警察想知道人在這裏面能呆多久。從擋在他們中間的大肉塊的縫隙裏看過去,斯蒂芬看見經理瞧了壹眼下屬。年輕人清了清嗓子,巧妙地回答說,只要妳不斷地走動,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他嘴裏呼出的熱氣卻立刻變成了壹團團水汽。斯蒂芬知道,如果他們在這裏找到凱特,她壹定已經死了。兩隊人馬在通道盡頭會合了,沒有找到人,斯蒂芬松了壹口氣,卻感到異常空虛。他以壹種積極而審慎的方式讓自己變得超然。如果她會被找到,那麽他們就能找到她,因為他會全力以赴地去尋找。如果她不會被找到,那麽,遲早,他不得不理智地面對這壹事實。但不是現在。

他們走出來,朝經理辦公室走去,壹下子恍若置身於熱帶叢林。警察掏出記事本,斯蒂芬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不論是講述者壹方,還是關註細節的聽者壹方,態度都很積極。斯蒂芬已經相當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甚至為自己精練的表達和對相關事實的巧妙組織感到愉悅。他審視著自己,看到壹個重壓下的男人,行事仍然表現出令人敬佩的自制力。在對女兒的衣著外貌精細而準確的敘述當中,他暫時忘記了凱特。警察固執的、例行公事的提問,以及他們那光亮的手槍皮套所散發出的油和皮革的味道,也讓他喜歡。他們和他在難以言喻的困難面前結合在壹起。其中壹個警察對著對講機轉述著他對凱特的描述,鄰近巡邏車的回應含混不清地從對講機裏傳了出來。這壹切都很讓人安心。斯蒂芬幾乎要興高采烈起來了。經理的私人助理對他說話時口氣很是關切,卻讓斯蒂芬覺得不合時宜。她握著他的前臂,催促他將她帶來的茶喝掉。經理站在門外,正向壹名下屬抱怨說,兒童拐騙犯總是選中超市來作案。私人助理輕輕用腳壹推,將門關上了。隨著這壹突然舉動,壹股香氣從她那身素凈衣服的褶皺裏散發出來,斯蒂芬不由得想起了朱莉。頭腦頓時壹陣發黑。他握住椅子的扶手,等著,直到腦袋裏恢復了壹片空白。他感到自己又有了控制力,便站了起來。訊問已經結束。警察也開始收拾記事本,站起身來。私人助理提出要送他回家,但斯蒂芬用力搖了搖頭。

隨後,沒有任何明顯的間隔,沒有任何相連的事件,他到了超市外面,同其他六個人壹起站在斑馬線上等著過街。他手裏拎著壹個滿滿的購物袋,這讓他想起自己還沒付錢。鮭魚和錫箔是免費的禮物,算是壹種補償。街上過往的汽車不情願地慢下來,停住。他和其他顧客壹塊兒穿過馬路,努力使自己接受世界仍舊照常運轉這壹殘酷現實。他看出事情其實極其簡單: 他和女兒壹塊兒逛商店,女兒丟了,他現在孤身回家告訴妻子。摩托車手們還在老地方,同樣的,遠處還是那只可口可樂罐和吸管。甚至連狗都還蹲在同壹棵樹下。上樓梯的時候,他在壹級破損的臺階旁停住腳,頭腦裏轟隆隆壹陣巨響,耳朵裏也發出劇烈的耳鳴。他站在那兒扶著欄桿,轟鳴聲漸漸消失了,然而他壹走動,頭腦裏又是壹片亂響。

他打開前門,傾聽了壹會兒。房裏的空氣和燈光說明朱莉還在睡覺。他脫下外套,正準備把它往衣服架上掛,胃裏突然壹緊,壹股酸水——他想是黑色的酸水——那是早上喝的咖啡,從嘴裏冒了出來。他趕忙合攏雙手,將它吐在手心裏,奔到廚房去洗手。這樣做得跨過凱特扔在地上的睡衣,不過這似乎不成什麽問題。他走進臥室,全然沒想過他要做什麽或說什麽。他在床邊坐下,朱莉翻過身來對著他,卻沒有睜開眼睛。她摸到他的手。她的手滾燙,燙得簡直有點讓人受不了。她睡眼迷離地嘀咕著說他的手怎麽這麽冷。她拉著他的手,將它塞到自己下巴底下,仍然閉著眼睛。她享受著他在身旁所帶來的安全感。

斯蒂芬低頭看了看妻子,壹位摯愛孩子、全心奉獻的母親,壹位慈愛的家長——這些套話似乎獲得了新的含義而變得更加充實。這些詞語是有用的、莊重的,斯蒂芬想,是經受過時間考驗的。壹小縷鬈曲的黑發壹絲不亂地躺在她的頰骨上,就在她的眼睛下面。她是壹個安靜的、處處留心的女人,有著可愛的笑容。她狂熱地愛著他並且願意告訴他這壹點。他已經將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他們的親密關系之上並且逐漸以此作為依靠。她是壹個小提琴手,在倫敦市政廳授課。她和其他三個朋友壹塊兒組成了壹個弦樂四重奏。他們開始接演出合同了,還在全國性報紙上獲得了小小的好評。未來曾經是美好的。妻子拿左手摩挲著他的手腕,他能感覺到她手指上磨出的粗糙繭子。他現在像是從無限遠的地方,從幾百英尺以外低頭看她。他能看見臥房,愛德華時代的公寓,公寓後面附加部分那傾斜的、硬殼壹般的水槽和塗了柏油的屋頂,南部倫敦的混亂景象,以及地球朦朧的弧形。朱莉在壹堆被單中看起來只不過是壹個小點。他還在升高,速度更快了。他想,至少在空氣稀薄的高空,看著下面的城市呈幾何圖形排列,他的感情不會流露出來,他能保持鎮定。

就在這時,朱莉睜開眼,看見了他的臉。她花了幾秒鐘才讀懂他的表情。她立刻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倒抽壹口冷氣,發出壹聲懷疑的驚叫。片刻間,解釋既不可能也不需要了。

(何楚 譯)

賞析

《時間中的孩子》是英國作家麥克尤恩的代表作。小說以孩子丟失為線索,講述壹位父親在失去愛女後的自責和悔恨,最終在新生兒的誕生中尋回希望。

作家通過小說試圖告訴我們,成人與孩童是彼此依存、不可或缺的。這不僅體現在孩子對父母的依賴,同時也體現在父母對子女的依賴。故事開篇已是凱特失蹤兩年之後。時間也許可以淡化壹個人的記憶,甚至可以使人徹底忘卻過去,卻無法使斯蒂芬——壹個父親——停止回憶自己的女兒,也無法使他忘記女兒丟失那壹天發生的事。

小說中反復出現“時間”壹詞,它的存在是相對的。斯蒂芬的時間從凱特失蹤那壹刻起便被壹同帶走了。他的記憶總是被帶回凱特丟失的那壹天。對他而言,時間就停留在那壹天。

作者以壹場工作會議中的白日夢為契機,將斯蒂芬對女兒的思念以及對自己的自責和懊悔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用略帶溫馨的筆調描述這個白日夢: 冬日的早晨,精力旺盛的女兒,半夢半醒的妻子,壹切都顯得安寧。這是壹個普通的周末,斯蒂芬照例去超市買點東西。然而他卻在超市把女兒丟了。麥克尤恩試圖講述這樣壹種事實: 不幸會降臨到人們身上,盡管人們本身並無過錯,但原本的生活卻被永遠地改變了。斯蒂芬原本是幸福的,他有壹個完整美滿的家庭。然而幸福是建立在壹個簡單的事實之上,即惹人憐愛的女兒凱特的存在。是孩子讓壹個家庭完整,是孩子讓丈夫和妻子多了壹份對家的責任,是孩子維系著幸福生活的每壹天。父母對孩子的需要就和孩子對於父母的需要壹樣,是不可或缺的。丟失了孩子的父親和母親,丟失了孩子的家庭,不再是完整的而是破碎的。斯蒂芬丟失女兒以後,只能通過白日夢的方式來找到暫時的滿足。而這種回憶帶來的短暫滿足又遠不及壹同而來的懊悔與痛苦。

時間不僅聯結著過去和現在,還聯系著父母與孩子、成年與童年。女兒的丟失不僅使斯蒂芬生活在回憶的痛苦中,還扭曲了斯蒂芬的時間。小說描述他去見分居的妻子,在走過麥田的同時穿越了時空,來到壹個酒館。他透過酒館的窗戶看見壹對年輕男女在說話,漸漸意識到他們是自己的父母,而那時他還沒出生。他從他們的手勢中感覺到了什麽,讓他害怕。那是他的父母在討論是否打掉肚裏的孩子,即尚未出生的斯蒂芬。斯蒂芬和凱特、斯蒂芬和他的父母,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兩代人經由時間的扭曲、重疊而聯系在壹起。作者通過對時間的處理暗示未來的不確定性。即使是在已經過去的時間裏,也有許多影響著現在和將來的未知因素。而“時間中的孩子”不僅指丟失了的凱特,也指斯蒂芬。在時間的洪流中,每個人都曾是孩子。這壹點也體現在斯蒂芬的好友查爾斯——壹個回到兒童的成人身上。查爾斯事業成功,卻放棄壹切,讓自己維持在兒童時代的幻影中。在他的眼中,童年永無止境,充滿各種幻想和快樂。時間在他身上似乎產生了奇跡,讓他重回童年。

時間的另壹個特點是會治愈傷痛,時間的流逝不僅緩和了斯蒂芬的痛苦,也帶來新的生命。它的流逝讓斯蒂芬明白凱特不會回來,也讓他明白有新的生命需要他的關照。時間在這裏成為壹種施與,它帶來希望。斯蒂芬的妻子在經歷分娩陣痛時真正感覺到凱特要離去了,新的孩子不會是第二個凱特,他們永遠不會壹樣。他們會帶著對凱特的愛去疼愛這個孩子。父母對子女的愛成為壹種力量,幾乎與時間壹樣強大。本來無法自我寬恕的兩個人因為愛而釋懷。至此,作者完成了對“時間中的孩子”的詮釋,完成了對父母與子女、成人與孩童彼此聯系、彼此牽絆的闡述。

麥克尤恩是壹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作家,他以其獨特的眼光品味著日常生活中的細節: 冬日早晨略帶慵懶的感覺,寒冷季節裏的陽光,溫暖被窩裏的氣息。這些看似隨意的詞句營造出周末平淡的氛圍,與之後發生的悲劇對比強烈,凸顯出斯蒂芬對即將降臨的厄運渾然不知。而斯蒂芬對丟失女兒的懊悔,也是通過細節描寫: 車輛川流不息的街道,陽光下臺階旁的汽水罐,街道樹旁的狗……這些細節將斯蒂芬對在這壹天所發生的事的懊悔之情以壹種近乎強迫回憶的方式表現了出來。細節描寫不僅豐富情節,也使人物形象飽滿,賦予人物真情實感,如選文中描寫凱特檢查父親出門前衣扣是否扣上的舉動,哼唱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的曲子。作家把握住了孩童看似源源不斷的旺盛精力、女孩對父親特有的護衛心理以及天真的童稚。

作家的文字簡約、內斂而不失張力,能在短短幾句話間將人物的所思所想全然展現。描寫生活情境的文字在作家的筆下尤為真實親近,小說中所描繪的丈夫對工作對家庭的付出、妻子對孩子對丈夫的關愛和孩子對世界和生活的好奇,這些都能使讀者產生***鳴。

(吳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