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安陽之前對這裏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接到通知,接下來兩周都要在這裏度過,心裏多少還是有些擔憂的,畢竟又是壹個新環境還是帶著任務的,本來想在網上做壹些攻略的,結果到了之後才覺得並沒有多大的用處。
下兩周學校的教學安排是實習,要求我們拍壹個有關安陽文化的紀錄片。殷墟、紅旗渠、文字博物館、道口燒雞、粉漿飯......壹說安陽文化,大多數人的第壹反應恐怕就是這些詞匯吧,於是學院給我們紀錄片的選題都定了這些。但是,我並不覺得這是個比較好的方案。這些東西雖說是安陽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內容,但這並不能等同於安陽文化。所謂“文化”者,必須有人的參與,沒有人參與的文化不叫文化,冰冷的博物館並不能吸引更多安陽人去熱愛它,只是大家說起安陽這個城市的時候,把它當成壹種標簽而已,至於這以外的文化內涵,實在寥寥無幾。這樣的紀錄片拍出來,可能更像是旅遊宣傳片,而真正安陽人的文化卻難以體現。再者,以我們窮困學生之技術和設備,即使拍的再好,也不可能拍過經驗豐富設備先進的電視臺專業的制作人員,況且對於這些地方或事物的紀錄片早已不止壹人拍過,按如此之套路想要達到學院所要求的效果,恐怕難有新意。於是,我想通過另壹些事物,試著來發現安陽人真正的文化。大學四年,這個城市也從陌生漸漸的變為了熟悉了,我能強烈的感受到這座城市帶給我的壹種感覺,但讓我說出個壹二,卻不知從何說起。這兩天,我沒有任何進展,只是不斷往市裏跑,有時候甚至故意步行而不乘車,為的就是想盡可能去體味這座城市的獨特氣息。每天晚上壹閉上眼就會在心裏問自己,這種感覺到底是怎樣的。我不知我的感覺對不對,但就我而言,這座城市帶給我最強烈的感覺是壹種厚重,厚重的人,厚重的文化。
壹方水土養壹方人,安陽地處平原,安陽人就像這座城的名字那樣,安逸而樂觀向上。安陽人在我的印象裏,與廣袤而荒涼西北比,沒有那麽豪放;與繁華而高貴的津京比,沒有那麽典雅;與肥沃而豐腴的山東比,沒有那麽粗壯;與山青而水秀的南方比,沒有那麽清秀。但是,安陽人卻有西北人的豪放,津京人的典雅,山東人的粗壯以及南方人的清秀,仿佛沒有特點就是他最大的特點。哪裏的特點都有,但哪裏都不突出,沒有壹點存在感,但卻無處不在,平凡的再也不能平凡了,但正因為平凡,所以才更加厚重。
不知為何,在我所接觸到的安陽人中,總有這樣壹種感覺,大娘的形象更加有存在感,而男性給我的印象卻少之又少。安陽的大娘這壹形象,如果具象壹點,又給我形成這樣的印象——豐乳肥臀,如果用簡單的線條勾勒,我恐怕畫出來像山西省的地圖那樣。看起來有幾分木訥,但絕不是祥林嫂那樣細腳伶仃。行動起來似乎有點笨拙,但骨子裏卻透出壹種自強不息的倔強和無所顧慮的樂觀。
我曾在去太行山的路上遇到壹位同乘班車的大娘。她壹手抱著年幼的孫子,壹手還提著壹個編織籃和壹個大包袱。顛簸的山路讓年幼的孫子吃不消,大聲哭起來。如此擁擠的大巴上出現如此的嚎啕大哭聲,大娘開始急忙哄孫子,結果孫孫還哭,大娘就擡頭看了看周圍的人群,不好意思的笑了壹笑,之後又開始哄孫子了。她不生氣,也不放棄,就這樣壹種循環著,哄哄孫子,再沖著周圍人笑壹笑,笑壹笑,再回過頭來給孫子講道理。壹邊安慰孫孫就快到了,壹邊指著周圍人對孫孫教育道“妳看這麽多人看著呢,別人會嫌妳吵的”。說完又感慨到“哎呦餵!不讓妳來,可妳偏要跟奶奶,吵著要來。以後再也不帶妳來了,讓妳爹娘帶妳吧”。我坐在大娘的對面,見大娘拿孫孫沒辦法,就從書包裏拿了壹顆棒棒糖給了孫孫。之後,雖然我聽不大懂林州話,但我隱隱約約聽懂那位大娘質樸而真誠的感謝“呀,妳發財啦啊!看看這個叔叔給了妳個啥吃,哈哈...叔叔給了孫孫個糖吃呦餵。”壹邊對著孫子笑,壹邊條件反射式的做出壹個雙手合十的姿勢。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壹種普通農村母親,亦或者說普通農村老人的“中國式表達”深深的震撼了我,我從沒想過,我壹絲的贈與能換來讓我覺得如此負擔不起的壹種回報,多麽笨拙而又真誠,質樸的壹種方式啊!這種不經意的語言以及動作是多麽自然而樸實,這難道不是壹種厚重感嗎?
還有壹次,是在我回山西的長途大巴上,遇到壹位到山西探親的大娘。大娘從未到過山西,這次卻獨身壹人,胳膊挎著壹個包袱,手裏攥著壹部老年手機乘大巴到陌生的山西。那邊打電話來問大娘走到哪裏了。大娘回答“我也不知道,恐怕這已經到了水冶了吧”。這時,車上的眾人笑了,售票員告訴她,這已經過了林州,快到山西了。於是我猜測到,這位大娘應該很少出遠門,至少從未到過山西。大巴走了有壹段時間,但對於全程來說時間還不算太長。於是,她挑了壹個在她的認知裏,她所知道的世界的最西邊的地方,也是在她的認知裏最接近山西的地方——水冶。我合群的隨眾人笑了壹笑,但心底裏卻是壹種凝固了的敬重。我不知道當我在她那個年齡的時候還能不能像她那樣獨自壹人去壹個陌生的地方,但目前為止,在我現在的年齡,恐怕還沒那樣做過。我們可能因為知道有困難而有顧慮,但也因為知道有何困難,而不怕困難,所以能迎難而上。但是對於安陽的這些大娘來說,他們根本不知道困難和顧慮為何物,這又是何等的自強與豁達!
在安陽的日子裏,我所感覺到:每當過年過節,上山求佛拜神給家人祈福保平安的是大娘;帶孩子提包裹擠大巴回鄉下的是大娘;公園裏給孫孫買零食抱著孫孫聽戲的是大娘;上街買菜回家做飯的還是大娘;就連人民公園裏唱豫劇的大娘,唱的都是穆桂英、花木蘭之類的女性。北京歸來南下廣州的列車上有安陽的商人,回山西的大巴上也有安陽的農民工,唯獨在安陽市裏,我未曾感覺到過別的角色的純在——至少不像安陽大娘那樣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安陽像河南省的眾多地市壹樣,勞務輸出遍布全國。在哪裏都能遇到安陽人,唯獨在安陽卻只留下了大娘的身影。只有靠自己,也許正式因為這樣,安陽的大娘才會練就壹種骨子裏的平凡和不平凡。土地,農村,大娘,於是我不自覺的把這三個詞匯融合在了壹起,形成了這樣壹種感覺——厚重。我在想,也幸虧安陽的大娘是豐乳肥臀的,倘若換成祥林嫂那樣細腳伶仃,又怎能支撐起這個過於繁重的城市。也幸虧安陽的大娘是笨拙和木訥的,倘若不是這樣,誰又能有耐心和甘心去承受這份重量。這此笨拙而木訥的豐乳肥臀,正是安陽這座城的這份厚重感啊。
安陽人給我的感覺是厚重的,自然她的文化也就是厚重的。文化的厚重體現在其源遠流長的歷史感,但歷史感絕不是殷墟裏那壹堆死的白骨,歷史感源自於壹種活的傳承。我的壹位學識淵博的老師講課時曾說到,他在三種人面前永遠都是畢恭畢敬不敢賣弄自己學問的,壹種是書法家,壹種是戲子,還有壹種是老中醫,他們這三類人懂得的比妳多多了,跟他們談學問就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如果妳到安陽的公園閑逛,妳遇到最多的就是前兩類人。也許這樣講是不準確的,因為他們不是書法家,只是在公園練字的人,他們不是戲子,只是在公園唱戲的人。正式因為他們不是書法家、不是戲子,只是愛好書法和豫劇的普通市民,所以才更能體現這種傳承。
也許是甲骨文在安陽最先發現的緣故,這裏的人對文字有著特別的情感。安陽各個角落都散布著會寫甲骨文的人,各個角落都鐫刻著這古老的文字。公路兩旁的墻壁,旅遊標識的大廣告牌,公園裏的石刻,學校裏的碑文,處處都是甲骨文的痕跡。我們上課的劉鳴教授也經常給我們寫上幾個甲骨文給我們講。安陽人這種對甲骨文的敬重感上升為對文字的壹種情感,好像每個人都能隨口講出壹兩個文字的來源。我們實習磨錘子的時候,有壹個機床的老工人師傅在閑暇時候就給我講過“解手”這個詞的來源。當年很多河南人被官府強制遷移到山西,為防止他們逃跑就綁住了他們的手,中途有人去廁所,就得叫人給他們解開捆綁的繩子,於是就有了“解手”壹詞。我不知道他講的對不對,但普通的老工人都對文字有著這樣的認識,我當時即有點喜出望外又覺得自己太輕薄了。
在安陽的公園裏,用眼睛看,妳會發現地上用水寫的毛筆字,而用耳朵聽,妳則能聽到打梆子拉胡琴唱豫劇的聲音。人民公園的長廊裏,每隔幾步就會有壹團人在唱戲和聽戲。沒有組織,沒有約定,只要拉弦兒的壹來就能唱,慢慢的,打梆子來了,這基本的配置就齊了,然後唱戲的和聽戲的人就越聚越多。聽戲的也上去唱,唱戲的也下來聽,誰唱的好了就多上去唱。誰想唱誰就唱,想唱哪壹出就唱哪壹出,想唱什麽角兒就根據自己的聲音條件唱什麽角兒,沒有那麽多的約束。唱的好了,大家都鼓掌叫好,下面就總會有那麽幾個老頑童攔著人家不讓走,非要再來壹曲,來完壹曲又壹曲。來這裏聽戲唱戲的大多是老年人,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在那裏聽戲就很顯眼。這些老人沒怎麽學過唱戲,但聽的多了也就會了,光聽不過癮,就開始唱,先是跟著別人在下面唱,然後就按捺不住上臺唱。“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唱的興奮了,不覺得居然做出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學會的手勢動作。雖然沒有約定,但他們基本天天都來,老年人不圖別的,就圖個樂趣。這裏的氛圍好了,還吸引了專業的唱將閑暇時間來免費給大家唱戲。相比較商業的演出,對於這種隨性的唱,那些演員反而更加認真動情。我不愛聽戲,也不懂戲,但卻不知不覺聽了壹下午的戲。我就是喜歡那種氛圍,喜歡那種唱戲、聽戲人和豫劇本身的厚重感。我隨機問了壹位下來臺的老戲骨,問他安陽這邊有什麽地方的戲。他說這邊唱的就是豫劇,要說地方戲,有壹種唱腔叫“落子腔”是安陽獨有的。有意思的是,這“落子腔”的特點是多家庭題材和低音。家庭題材和低音,這不自覺的又讓我想起平凡和深沈這兩個詞來,這不正是壹種厚重麽?如此厚重的東西,遠比那些空虛的城市人要豐富,遠比那些寂寞的流行音樂要內涵,什麽貧困的背景,什麽虛偽的音樂夢,什麽夢想成真的舞臺,在我看來遠不及這群平凡普通的老人,遠不及這深沈的落子腔,遠不及這有些年頭的人民公園的長廊。可是,如此厚重的文化只能在這老年人中流傳。在和那位老人的聊天中,他說了這麽壹句話“我們那時候聽戲,還有很多年輕人。現在的年輕人都忙事業,沒聽戲的。”“忙著事業”,我不知道這是這位老人的褒獎還是貶謫,這深沈的回答仿佛既有理解又有不能接受的情感。老人們在公園裏其樂融融的時候,年輕壹代放下了這些去追逐著自己的夢想,卻壹路呻吟著自己內心的虛無。這位大爺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著微笑的,漫不經心的,可說出的話,卻是壹份沈甸甸的寄托不知該放到哪裏。
“洹水安陽名不虛,三千年前是帝都”,這裏天生就有壹種歷史感,厚重感。只是,現代社會像給這座城施了壹個障眼法。我能清晰的感覺到這座城的脈搏跳動,能聽到壹種歷史的呼喚,能感受到源自於地下深處的壹種厚重感,但我對它卻不曾愛,也不曾恨,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來的時候則來,該離的時候則離。雖看不清摸不著,可我覺得這種厚重早已融入這座城和這座城裏的每壹個人。思索許久,我想這正是我能感受的和我想要捕捉的,可這些無形的東西又怎能捕捉的到?還是算了吧,就不要打擾這座安逸而古老的城市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