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見妳 哪怕壹面
師兄,今日,我終於能再見到妳。
我在世上唯壹的羈絆,二十年後,竟會在此地,以這樣的方式,再次相見。
連師傅的相貌都已漸漸淡忘,我仍刻骨銘心地記得,妳初見我時,冷漠包裹的身軀中,微微流過的暖意。
那時的我,尚且渾渾噩噩,還未從父母離世的悲痛中解脫,就要自己扛起在亂世中掙紮的宿命,師傅憐我身世孤苦,意欲收歸門下,卻不知此舉所帶來的,竟是綿延半生的劫難。我背負著雙手方能揮動的長劍,隨師傅走過磕磕絆絆的山路,來到世人眼中神秘莫測的鬼谷禁地,也是歷代掌門的修行之地——風蝕澗,在側立千仞的巨石中輾轉的狹窄通路,似乎是祖師鬼谷子對歷代弟子的告誡,又像是這亂世對我人生際遇的嘲弄。身前沈默的師傅忽然停住腳步,我擡起頭,望著師傅單薄的背影。
“小莊,我還有壹名弟子,也就是妳的師兄,名叫蓋聶。”
······師兄······除去師傅,我在世上唯壹的親人······
接下來的路,我已記不得是怎樣走過,只有“蓋聶”這個陌生的名字,在腦中壹遍遍地重復,回響······
“不要對妳的師兄太過執著。”
又有誰能料到,師傅的話,竟壹語成讖,只是直到今日,我仍舊看不透。
耳邊,妳的腳步聲,輕輕響起,就在那壹瞬間,我卻忽然有了害怕的感覺,不知為何,竟有些不敢面對從未謀面的妳。
“聶兒,他叫衛莊,妳可以叫他小莊,從今天開始,他就是妳的師弟,也是妳最大的對手。”
最大的對手?我的心如雷擊般震顫,為什麽會這樣?
或許是我的錯覺,師傅原本溫和的話語,聽起來竟如此的冰冷與殘酷。
“每壹代鬼谷傳人,都是世上的最強者,壹個是縱,壹個是橫,從黎明百姓到公卿王侯,他們的生死成敗,都在妳們手中。”
“但是,妳們中間,最終只有壹個人會成功,而另壹個人,將成為失敗者,勝利的人縱橫天下,代表鬼谷派,去改變天地的命運······”
······我此生最大的目標,竟是親手殺死和唯壹和自己命運相關的人,以他的落敗標榜狂妄的虛榮,以他的鮮血塗抹生命的色彩,宿命如此,真的無法改變嗎?
此刻,我仍未找到答案······
妳筆直的望著我,眼神澄澈如水,面對驚恐的我,輕輕微笑。
那是妳第壹次帶給我安寧與平和。
“新任鬼谷先生,會在舊任亡故後產生,到那時,妳們便不再是兄弟,而是死敵······”
到那時,我真的有勇氣與妳兵刃相見嗎,師兄······
師傅曾言到,論武學天資,天下恐怕無人能與聶兒比肩。與我相見之時,妳已是劍術小成的少年劍客,而我卻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揮舞起三尺青鋒,縱使我如何刻苦練功,妳留給我的,卻總是壹個遙望的背影,我心中對妳的敬仰從未有絲毫削弱,只是在連我自己都無法輕易觸及的內心深處,竟有壹個聲音愈發強烈,我渴望超越妳,師兄。
師傅的身體已支撐不了多久,那原本遙不可及的決戰竟壹觸即發,我心亂如麻,數月內武功停滯不前,毫無進境。那天,終於不可避免的到來,師傅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召我二人到窗前將未來得及講解的鬼谷秘術傾囊相授,待盡數安排妥當,師傅已奄奄壹息,他示意妳先行退出,將我招到塌旁,良久無言,最終竟又說出了那句我至今銘記的話:“不要——對妳的師兄——太過執著。”言罷,倚塌而亡。
決鬥是在何時何地開始,我早已淡忘,只記得我壹次次的沖向妳,如同喪失心智般瘋狂的進攻,卻壹次次被妳化解,我不知道什麽是疲憊,什麽是傷痛,只是毫不停歇地出招,仿佛只有在窮盡全身力氣的戰鬥中,才能找回自我,得到片刻的平靜。
戰鬥持續了很久,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兩個飄忽的身影,與兄弟,死敵或是命運的爭鬥,似乎永遠也不會結束······
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妳躍起的身影遮蔽了灰黃的日光,我下意識地舉劍格擋,心裏卻早已放棄了希望,這壹劍以我之力無論如何也無法抵禦,等待我的,只有死······
就這樣結束了嗎······從今以後,我再也無法見到那個曾在我焦躁之時給我寧靜的男子,無法感受每日練功時與他擦肩而過的片刻驚喜,無法親耳聽到他用亙古不變的冰冷語氣輕輕的叫我的名字,
“小莊”。
手中的劍如我此刻的心靈般顫抖,妳的劍鋒未至,淩厲的劍氣以刺入我的骨骼,就如同從我見到妳的那刻起,這個男子的相貌就深深刻入我的生命般,不曾有絲毫褪色。
被斬斷的劍鋒,擦過妳蒼白的臉頰,緩緩落下,妳的劍刃,停在我的頸旁。
身軀雖未受傷,但我的心,卻在滴血。
沈重的頭,緩緩的擡起,在生命中最灰暗的時刻,我苦苦尋覓妳的目光,伸出手,妄圖牽住妳遠去的背影,我也曾奢望妳能停住腳步,哪怕片刻也好,轉過身,最後叫我壹聲,
“小莊”。
僅僅是奢望罷了······
妳,為什麽不殺我······
下壹刻······我失去了知覺······
可是·····穿越二十載光陰,為何我的心仍如洶湧的大海般起伏激蕩······
妳的認可,妳對我生命價值的承認,難道窮盡我畢生的心血,還無法完成嗎?
師兄,我想再見妳,哪怕壹面······
生命中最燦爛的光陰,從指縫間流走,在韓王被嬴政逼得窮途末路時,我帶著流沙背棄了他,跟隨我們的,還有韓王唯壹的托付,“照顧我的女兒。”
那個孩子壹直在哭泣,我們躲避遮天蔽日的秦軍,不分晝夜的趕路,馬匹多半已死在途中,我不得已將車蓋丟下,拉出了那個孩子,她已經哭幹了淚水,怔怔的望著我。
“此時,妳早已不是韓國的公主,沒有人會同情妳,亂世之中,想要活下去,只有依靠自己。”
她轉過頭,看著漸漸遠去的故國和天際如血的殘陽。那壹刻,我從她的眼中看到的,已不再是那位嬌生慣養的公主軟弱,取而代之的,只有堅強。
“死去的人並未真正消逝,他們仍舊活在妳的記憶中,要學會照顧自己啊。”
以赤練之名存活於亂世,放下妳的親人和過去,隱姓埋名。
在秦軍的圍堵下,流沙早已所剩無幾,我帶著赤練,白鳳,無雙,蒼狼和少數低階刺客如喪家之犬般奔逃,不斷有人死去和叛逃,最後,只剩我們五人。
在我的記憶中,赤練曾經問過我,為什麽在如此落魄之時,白鳳,無雙,蒼狼仍願意追隨在我左右。
我良久不語,她也很有耐心的等待我的回答。
“我對無雙和蒼狼有恩·····至於白鳳,我雖不了解他的過往,卻知他心懷執念,崇拜力量,他跟著我,只是希望有壹天,能以壹己之力戰勝我。”
赤練漠然不語,低頭沈思。
“力量有什麽用,妳真正想要的,它又不能給妳,真是蠢啊······”
我突然怔住了。
我和白鳳,竟如此相似,自己尚且看不透,有何資格嘲笑他人······
師兄,我畢生心願,真的是能在與妳的戰鬥中取勝嗎?即使勝了,又有什麽意義?妳我都已經歷了太多太多,少年時的鋒芒,早已被人生的坎坷磨平,在我的心中,曾那麽強烈的想得到妳的認可,可是此刻我們的人生軌跡,已相隔的太遠,相遇尚且遙不可期,我怎敢對命運有更多的奢望?
我心底唯壹的請求,就是能在死之前,見妳壹面。
李斯來找我,是壹月以前的事。
這個瘦弱的文士身上,竟有吞吐天地的氣量。
“好可怕的劍法,只是比起蓋聶的劍法來,還是只能屈居第二。”
蓋聶,這個我曾在心中默念千萬遍的名字,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
師兄,找尋妳的蹤跡,追蹤妳的線索,即使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只要能見妳壹面······
我,又有何懼?
我此生已錯過太多,若連唯壹的羈絆都無法把握,歷數十寒暑,卻又轉瞬即逝的生命,又有什麽意義?
師兄,我只想再見妳,哪怕壹面······